凛冽的朔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官道,卷起地上的浮雪,打在脸上生疼。陈清源裹紧了身上半旧的靛蓝色棉袍,又将头上的毡帽向下压了压,只露出一双锐利而沉静的眼睛。他骑着一匹不起眼的黄骠马,身后跟着两名同样作商贩打扮、眼神精悍的随从——这是太子殿下指派的东宫高手,赵猛与钱锐。三人沿着被薄雪覆盖的官道,向着西北方向的凤阳府疾驰。
离京已有三日,应天城的巍峨宫阙、文华殿内太子的殷殷嘱托,都已抛在身后。但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怀揣的尚方剑和东宫密谕,时刻灼烫着他的心。他脑中反复回想着血书上的字字血泪,回想着太子殿下那番“吏治革新”的宏论。这既是一把破局的利刃,也是一步险棋。殿下将此重任交予他这年轻的七品御史,是信任,更是莫大的考验。
“陈…东家,”赵猛策马靠近,习惯性地差点喊出“大人”,连忙改口,“前面就是滁州界了,风雪太大,是不是寻个镇甸歇歇脚?人扛得住,马也乏了。”他声音粗犷,带着北地口音,是条实打实的汉子。
陈清源抬眼望去,天地间一片苍茫,官道两侧的田野荒芜萧瑟,偶有几处低矮的村落,也显得死气沉沉,不见炊烟。他点点头:“也好。找个大点的集镇,打探打探消息,也听听这京畿之外的‘民声’。”
三人策马转入一条岔道,不多时,一个名为“柳林集”的镇甸出现在眼前。镇子不大,一条主街贯穿东西,两侧是些杂货铺、粮店、铁匠铺和几家客栈。虽是雪天,街上行人却不少,大多是些面色愁苦、衣衫褴褛的农人,或挑着柴火,或背着空瘪的粮袋,行色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闷,与应天城的繁华喧嚣判若云泥。
陈清源选了家名为“悦来”的客栈,要了两间普通客房。安顿好马匹行李,他带着赵猛钱锐,在客栈大堂角落找了张桌子坐下,点了些简单的饭食。大堂里坐着七八桌客人,多是行商脚夫模样,低声交谈着。
“听说了吗?凤阳府那边,又剥皮了!”邻桌一个满脸风霜的老行商压低声音对同伴道,语气里带着恐惧,“就在濠梁卫那边!一个姓王的军户头儿,硬说抗税谋反,活活打死了!尸首…听说就挂在剥皮亭旁边示众呢!”
陈清源心头猛地一沉,王老实!血书里提到的那位领头抗争的老军户!他不动声色,端起粗瓷碗喝了口热水,耳朵却竖了起来。
“唉,作孽啊!”同伴叹息,“这年头,当官的剥皮,当兵的也剥皮,老百姓的皮都快被扒光了!听说中都留守司那个张千户,还有凤阳城里的刘扒皮,跟那姓王的死对头穿一条裤子!这哪是谋反,分明是杀鸡儆猴!”
“小声点!你不要命了!”老行商紧张地四下张望,“隔墙有耳!这年头,话不能乱说!前村李二狗,就因为在酒馆里抱怨了几句税粮太重,第二天就被衙役抓了去,说他是‘诽谤朝政’,打了三十板子,家都抄了一半!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哼,剥皮亭立在那里,吓唬谁呢?”另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灌了口劣酒,愤愤道,“该贪的还是贪!只不过贪得更小心,更隐蔽了!以前是明抢,现在是暗夺!浮收勒折,花样百出!就这柳林集,今年秋税,一石粮折银四两!比往年足足高了一两!找谁说理去?告官?官就是他们的人!”
“可不是嘛,”一个瘦小的粮店掌柜凑过来,愁眉苦脸,“我这小店,被摊派的‘孝敬’银子比正经税都多!不给?立马就有地痞流氓来闹事,说你的粮掺沙子,发霉!衙门的差爷来了,也是和稀泥,最后还得破财消灾!这日子,难熬啊!”
大堂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怨气和对“剥皮实草”深入骨髓的恐惧。人们说话都压着嗓子,眼神躲闪,仿佛空气中随时会伸出一双无形的手,将他们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陈清源默默地听着,心一点点沉下去。太子殿下说得对,严刑峻法之下,表面是噤若寒蝉的“秩序”,底层却是暗流汹涌的绝望和更隐蔽、更系统性的盘剥。濠梁卫的悲剧,绝非孤例。
“东家,这…”赵猛听得眉头紧锁,拳头捏得咯咯响。
陈清源用眼神制止了他,低声道:“噤声,记住我们的身份,商贾。”他心中却在翻腾:这就是殿下要改变的现状,剥皮亭的阴影,必须驱散!这麻木的恐惧,必须打破!
饭后,陈清源借口采买货物,带着赵猛钱锐在集镇上转了一圈。所见所闻,触目惊心。粮店门口排着长队,多是拿着空袋子的农人,脸上写满绝望。一个老汉抱着半袋发黑的陈粮出来,老泪纵横:“就这点粮,还是用祖传的铜盆换的…官府的税,可怎么交啊…”铁匠铺里炉火熊熊,打的却多是锄头镰刀,不见农具之外的兵刃——朝廷对铁器管制极严。几个穿着号衣的税丁,大摇大摆地走进一家布店,店主点头哈腰地奉上几串铜钱,税丁掂量着,露出不满意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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