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正月的雪,来得比往年更烈。鹅毛般的雪片卷着寒风,连日来不曾停歇,不仅压垮了西华门一角飞檐,碎瓦混着积雪坠落时,连带着满朝文武的心都被压得沉甸甸的。左丞相胡惟庸被押赴刑场那日,应天府的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百姓们缩在屋檐下,连探头张望都带着怯意,整个都城静得只剩下风雪呼啸。
东宫暖阁内,地龙烧得正旺,铜盆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映得梁柱上的描金花纹闪闪发亮,却驱不散朱标眉宇间的寒意。他指间捏着的处决名单,宣纸边缘已被攥得发皱,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像淬了毒的针,刺得人眼睛生疼——胡惟庸一案牵连甚广,御史大夫陈宁、中丞涂节早已入罪,连韩国公李善长的家奴都被卷了进来,昨日锦衣卫奉旨抄家,六部十三司的十七个属官府邸又遭倾覆,一时间官宦之家人人自危。
“咳咳……”朱标猛地一阵剧咳,帕子上溅开几点猩红,他飞快地将帕子揉成团塞进袖中,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三百多人了,已经杀了三百多人了……父皇还要这样查下去吗?”
常氏端着参汤刚进门,闻言手一抖,青瓷汤盏在托盘上晃了晃,差点脱手坠地。她连忙稳住心神,压低声音劝道:“殿下小声些!这话若是被旁人听去,传到陛下耳中……”
“怕什么?”朱标苦笑一声,眼底泛起疲惫,“整个皇城谁不知道,昨日在奉天殿,我已跟父皇吵翻了。”
他至今记得朱元璋把那份拟好的《昭示奸党录》摔在他面前的模样。龙椅上的帝王鬓角已染霜色,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可眼神却比年轻时更烈,像极了北地寒潭里淬了冰的刀:“胡惟庸结党营私,私通倭寇,甚至妄图谋反!不把这些毒瘤连根拔起,将来这江山,你怎么坐得稳?”
“可其中多有冤屈!”朱标当时红着眼眶争辩,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有些官员不过是与胡惟庸在公宴上吃过几顿饭,递过几次公文,怎能算作同党?父皇这样一味杀戮,恐失天下人心啊!”
朱元璋当时就炸了,猛地从龙椅后抄起一根手臂粗的棘杖——那木杖是早年征战时用来驯马的,通体黝黑,布满三寸长的尖刺,尖端还残留着经年的磨损痕迹。他将棘杖狠狠掼在朱标脚边,杖尖扎进金砖地缝,发出“咯吱”一声刺耳的声响:“你当这江山是那么好坐的?这根杖,你敢拿吗?”
朱标望着那满是尖刺的木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却迟迟没有伸手。
“不敢吧?”朱元璋冷笑一声,抬脚踩在杖身中段,木杖被压得微微弯曲,“这些尖刺,就是朝堂上的奸佞!朕现在替你把刺拔干净了,将来你才能稳稳当当握住它!”
“父皇!”朱标膝行几步,额头几乎触到地面,“治国当以仁德为本,不是靠杀戮震慑啊!”
“仁德?”朱元璋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案几,青瓷笔洗、玉质镇纸摔了一地,碎片溅到朱标脚边,“等这些人把刀架到你脖子上时,再跟他们讲仁德去!滚!”
朱标被内侍半扶半架地拖出奉天殿时,雪粒子正打得紧,落在脸上像细小的冰碴,生疼。他回头望了眼那扇紧闭的殿门,红墙金瓦在风雪中透着一股威严的冷硬,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连呼吸都带着寒意。
“父王又在不开心吗?”
清脆的童声像檐角的风铃,突然打断了朱标的回忆。长宁公主披着件白狐斗篷,斗篷边缘的毛领衬得她小脸圆圆的,小靴子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手里捧着个描金食盒,身后跟着的小太监怀里抱着只红漆木盘,盘里躺着根缠着蓝布的东西,看着像根短杖。
“怎么跑来了?”朱标连忙敛了神色,想把女儿拉到怀里,却猛地想起袖中的血帕,动作一顿,又讪讪收回手,只柔声道,“外面雪大,仔细冻着。”
“给爷爷送点心呀。”长宁仰起脸,小鼻尖冻得通红,像颗熟透的樱桃,“厨房新做了枣泥糕,我特意让张嬷嬷留了两碟,是爷爷爱吃的那种。”
她踮起脚掀开食盒,里面两碟枣泥糕码得整整齐齐,糕点上还撒了层细碎的松仁。这是朱元璋年轻时在皇觉寺当和尚时最爱的点心。
朱标心里一动,问道:“你要去见父皇?”
“嗯!”长宁重重点头,小手指了指太监怀里的木盘,眼睛亮晶晶的,“我还在御花园捡了个好玩的东西,要送给爷爷。”
常氏看着那蓝布包裹的东西,总觉得眼熟,却没多想,只吩咐道:“让乳母跟着去,路上滑,小心些。”
长宁蹦蹦跳跳地跟着太监往御书房去时,雪刚好停了。宫道旁的红梅被雪压得低垂,枝头偶尔抖落几片雪,落在她的斗篷上,像撒了把碎玉,映着阳光闪闪发亮。
御书房里,朱元璋正对着一幅《平倭图》发火。浙江都指挥使送来的塘报摊在案上,上面说查获了胡惟庸与日本武士的密信,可字迹潦草,墨迹深浅不一,真假难辨。他越看越烦躁,一把将塘报揉成球,刚想扔出去,就听见殿外太监唱喏:“长宁公主殿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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