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未破晓,文华殿的铜鹤香炉已升起袅袅檀香,驱散了暮春清晨的微凉。太子朱标身着月白色常服,端坐于须弥座上,连日侍疾的疲惫在他眉宇间刻下淡淡倦色,唯有那双承袭了朱元璋沉稳的眼眸,依旧透着执掌朝局的清明。朱雄英一袭藏青色贴里侍立左侧,腰间玉带束得紧实,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阶下分列的文武官员,将每个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武将队列中,定远侯王弼、长兴侯耿炳文等开国勋贵并肩而立,虽无傅友德亲至,但其侄傅让一身银甲,挺胸挺肚地站在前列,显然是要代传主战之意。他们手按腰间佩剑,神色激昂,看向文官队列的目光带着几分不耐——北疆战事素来是武将的疆场,这群只会舞文弄墨的书生,又懂什么战机稍纵即逝?
文官队列则截然不同。吏部尚书詹徽身着绯色官袍,袖手而立,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时不时瞟向朱雄英,带着几分审视。都察院御史张承站在他身侧稍后,虽因被贬职换了从七品青袍,却依旧昂首挺胸,眼神里藏着按捺不住的躁动。其余几位文官或垂眸沉思,或交头接耳,显然都在等待某个合适的时机。
“诸卿,今日议事,先议北疆急报。”朱标轻敲案几,打破了殿内的寂静。太监立刻捧着军报上前,尖细的嗓音在殿内回荡,将北元内乱、也速迭儿弑主自立的消息一一传开。
军报刚念毕,傅让立刻出列,单膝跪地,声如洪钟:“太子殿下、太孙殿下!北元自相残杀,正是天亡其国!我伯父傅友德久镇北疆,麾下铁骑枕戈待旦,恳请殿下即刻下旨,调辽东、宣府边军,随我伯父北上犁庭扫穴,定能一举荡平漠北残寇,永绝后患!”
“傅将军所言极是!”王弼紧随其后,“也速迭儿弑主篡权,人心尽失,此刻出兵,如摧枯拉朽!若放任其收拢部众,日后再想进兵,怕是要付出十倍代价!”
武将们纷纷附和,殿内顿时响起一片请战之声,铠甲摩擦的脆响与激昂的言辞交织,几乎要掀翻殿顶。朱雄英始终神色平静,待众人稍歇,才缓步出列,语气沉稳得不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诸位将军的勇武之心,本王深知。然北元内乱虽剧,也速迭儿却非庸碌之辈,其麾下尚有两万精锐,且漠北地形复杂,风沙多变,贸然进兵,恐有不测。”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殿内:“更重要的是,皇祖父圣体违和,此刻朝局最忌动荡。北伐乃国之大事,粮草调运、兵力部署、后方安抚,需一一筹划周全。依本王之见,当先行令傅郡公派轻骑侦查漠北各部动向,令辽东、宣府边军进入一级戒备,整肃军备,囤积粮草。待皇祖父龙体稍安,再行奏请圣裁,挥师北上。”
这番话既肯定了武将的主战之心,又点明了“皇祖父病重”的核心顾忌,兼顾了军事谋略与忠孝大义。阶下几位中立派官员暗暗点头——太孙殿下虽年轻,却已颇有老成谋国之风。
詹徽等待的正是这一刻。他清了清嗓子,缓步出列,躬身行礼时袍角扫过地面,动作从容不迫:“太孙殿下所言极是,陛下龙体安康,乃天下之福,朝局安稳,方是根本。”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凝重,“然以老臣之见,北伐之事,纵有战机,亦当三思。北元内乱,实乃其部族内斗,我大明若趁人之危兴兵,恐落得‘恃强凌弱’之名,有损陛下仁德圣誉。”
他抬手抚须,目光扫过众人:“且大军一动,需耗费粮草数百万石,劳役数十万,如今河南、山东刚遭水灾,百姓尚未完全复苏,此时兴兵,恐加重民负。再者,傅郡公虽勇,然漠北气候恶劣,变数极多,万一战事胶着,边疆告急,反而会动摇国本。依老臣之见,当遣使者前往漠北,晓谕各部以天命,令其归顺大明,若不从,则令其自相残杀,我大明坐收渔利即可。”
这番话句句站在“仁德”“民生”“稳妥”的立场上,看似老成持重,实则句句针对朱雄英的备战提议。张承立刻会意,出列附和:“詹尚书所言甚是!太孙殿下年轻气盛,锐意进取固然可嘉,然治国当以稳重为先。若仅为一时战机,便罔顾君父安康、百姓疾苦,恐非明君之道。”
几个与詹徽交好的御史也纷纷出言,或言“武臣好战,当防其专权”,或言“东宫急于建功,当避嫌疑”,话语间虽未明指,却字字句句将“急于用兵”与“不孝”“不智”“专权”等罪名捆绑在一起,暗箭直指东宫。
朱雄英指尖微微收紧,心中冷笑。若不是长宁昨日提前告知詹徽的阴谋,他此刻怕是早已按捺不住怒火,出言驳斥,反而会落入“年少易怒”的圈套。他正欲开口,却见文官队列中,一道苍老的身影缓缓走出。
“太子殿下,太孙殿下,老臣有言。”
声音清朗而沉稳,如古钟叩击,瞬间压下了殿内的嘈杂。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翰林院侍读、太子少师宋濂缓步出列。他已年过七旬,须发皆白,却穿着一身熨帖的绯色官袍,腰板挺得笔直,手中拄着一根龙头拐杖,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有力。那双历经三朝风雨的眼眸,此刻清澈如泉,扫过众人时,自带一股令人不敢轻视的浩然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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