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长宁的寝殿内,不似别处的悲喜喧嚣,反而透着一股异样的宁静。
一壶烫得正好的金华酒,置于红泥小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小的气泡,酒香混合着淡淡的暖意,在空气中缓缓弥漫开来,驱散了秋夜的寒凉。两只白玉酒盏,洁净无瑕,静静地候在案上。
长宁并未盛装,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乌发松松绾起,卸去了白日里的所有钗环和伪装。她坐在窗边,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耳中依稀还能听到远处街市传来的、因皇太孙归来而起的隐约欢呼,但她的心却异常平静。
她在等。等一场早已约定的、兄妹之间的对酌。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略显疲惫,在寂静的宫道上格外清晰。守卫的宫人无声地行礼退开。
朱雄英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已换下那身沾染血污的亲王常服,穿着一袭深蓝色的锦袍,更显得面容清癯,伤痕醒目。白日里的杀伐之气似乎被夜风吹散了些许,眉宇间透出的是深深的倦意,以及一种卸下部分重担后的松弛。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那壶温着的热酒和那双酒盏上,然后,看向窗边静坐的妹妹。
四目相对,无需多言。
长宁起身,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走到案前,执起酒壶,将那滚烫的、清澈的液体缓缓注入两只玉盏之中。酒香瞬间更加浓郁。
“兄长,”她轻声开口,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辛苦了。酒已烫好,驱驱寒吧。”
朱雄英走到案前,看着那氤氲着热气的酒盏,又抬眸深深看了长宁一眼。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他知道,自己能活着回来,能顺利破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妹妹,在其中起到了何等关键、又何等危险的作用。那些他无法在皇祖父和父王面前言说的隐秘筹划,那些刀尖起舞的惊心动魄,唯有她知晓,唯有她参与。
他端起其中一盏酒,酒温透过玉璧传入掌心,一直暖入肺腑。
“宁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无比的郑重,“这杯酒,该兄长敬你。若非你……”
“兄长,”长宁打断了他,也端起自己那盏酒,目光清亮而坚定,“你我之间,何须此言。你安然归来,便是最好。”
她举杯,向前微微一送。
朱雄英的话哽在喉头,看着妹妹那双洞悉一切却依旧沉静的眼眸,最终将所有感激、愧疚、后怕的情绪都压下,化为重重一点头。他也举起杯。
两只玉盏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鸣响。
二人同时仰头,将杯中热酒一饮而尽。
辛辣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胃中,化作一股强烈的暖流涌向四肢百骸,仿佛要将这数月来积攒的寒意、恐惧和疲惫都彻底驱散。
长宁被酒气呛得轻轻咳嗽了一声,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
朱雄英放下酒盏,长长吁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千斤重负。他走到桌边坐下,长宁也随之坐下,再次为他斟满酒。
“皇祖父和父王那边……”长宁轻声问,虽已猜到结果,但仍需确认。
“过去了。”朱雄英言简意赅,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他们只要我活着回来,其余细节,皇祖父……未必真想刨根问底。”他顿了顿,看向长宁,眼神复杂,“只是,苦了你,也……冒险了。”
他指的是她与周淮的运作,以及将静姝之事巧妙透露给毛骧的刀锋之举。
长宁摇摇头,又为他布了一筷小菜:“局势所迫,不得不为。所幸,结果是好。”她抬眼,目光锐利起来,“允炆……”
“皇祖父已有决断,幽禁终身已是仁慈。”朱雄英语气冰冷,“其余党羽,牵连北元者,皆杀无赦。”
殿内沉默下来,只有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他们都知道,这场清洗远未结束,甚至随着朱雄英的回归,针对北元的复仇之战将掀起新一轮的波澜。
“接下来,有何打算?”长宁问道,她知道兄长绝非甘于休养之人。
朱雄英目光投向跳动的炉火,眼神幽深:“攘外必先安内。朝堂还需一番整肃,此次清洗出的空缺,需尽快安排可靠之人填补。军队更要牢牢握在手中。待内部稳固……”他眼中寒光一闪,“便是北伐之时!北元予我之痛,必百倍奉还!”
他的话语中带着凛冽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长宁静静听着,她知道,那个需要她暗中维护的兄长已经彻底蜕变,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杀伐决断的储君。
“有用得到宁儿之处,兄长尽管吩咐。”她轻声道,再次为他斟酒。
朱雄英转头看她,眼中的杀意褪去,泛起一丝温情和愧疚:“宁儿,你已做得太多……日后,兄长只望你能平安喜乐,这些血腥算计,不该再沾染你手。”
长宁却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了几分看透世情的淡然:“身在皇家,何来真正的平安喜乐?兄长不必挂怀,我所做一切,并非全为兄长,亦是为大明,为朱家江山,也为……我自己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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