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正殿,烛火摇曳,映得梁柱上的龙凤纹饰忽明忽暗。朱元璋枯坐在凤榻前的脚踏上,脊背佝偻如老松,往日里能镇住朝堂百僚的挺直脊梁,此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筋骨。他双手紧紧攥着马皇后的手,那双手曾为他缝补过征袍,为他调理过汤药,为灾区百姓分发过赈粮,如今却只剩一片刺骨的冰凉,指尖泛着青灰,再无半分暖意。他就那样攥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青筋在粗糙的手背上凸起,仿佛要将这冰冷的触感刻进骨血,当作与这个世界最后的牵连。
“陛下,已近子时了。”殿外传来内侍总管李瑾小心翼翼的声音,他捧着一件素色貂裘,站在门槛外,身影被烛光照得极淡,“夜寒风重,您龙体要紧,容奴才为您添件衣裳吧。”
朱元璋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动一下。他的目光死死落在马皇后安详的面容上,那面容依旧带着平日里的温和,只是唇色惨白,再无往日里为他劝和群臣时的鲜活。良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的字,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滚。”
一个字,没有怒意,却带着彻骨的疲惫与绝望,让李瑾身子一僵,不敢再言语。他悄悄将貂裘放在门边的矮几上,躬着身缓缓退去,脚步轻得像一片羽毛,生怕惊扰了这殿内凝固的悲伤。
朱长宁端着一个描金漆木小食盘,从偏殿轻步走出。食盘里是一碗温热的安神汤,汤色澄黄,飘着几片晒干的合欢花,这是她亲手调制的,按马皇后往日教她的方子,用茯苓、远志、合欢花慢火熬煮,说是能宁心安神。她脚步极轻,绣着兰草纹的裙摆扫过地面,几乎听不到声响。
走到正殿门口,她便看到了朱元璋那如同石雕般的背影,也看到了矮几上孤零零的貂裘。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瞬间涌遍四肢百骸,眼眶猛地一热,泪水险些夺眶而出。但她用力眨了眨眼,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她知道,此刻的朱元璋,需要的不是眼泪,更不是无用的安慰。
她更清楚,根据自己脑海中的记忆,马皇后的离世,将会是洪武皇帝性格彻底走向暴戾偏执的转折点。前世史书上记载,马皇后崩后,朱元璋将心中的悲痛尽数化为戾气,认为是宫人照料不周、太医用药不当,短短数月,数十名宫人被赐死,几位太医满门抄斩,就连曾劝他“节哀顺变”的大臣,也被安上“大不敬”的罪名流放千里。此后,洪武朝的朝堂便成了修罗场,洪武大案陆续来袭,数万人受牵连,血流成河。
她绝不能让历史重演,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要拉住即将坠入深渊的朱元璋。
朱长宁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缓缓走入殿内。她没有立刻靠近,只是先将食盘放在凤榻旁的小几上,然后跪坐在朱元璋身侧的蒲团上,安静地陪着他。烛火跳动,将祖孙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佝偻,一个纤弱,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孤寂。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的更漏敲了三下,子时已过。朱长宁才轻轻开口,声音柔得像初春的溪水,没有用“皇爷爷”那略显疏离的称呼,而是用了马皇后在世时,她常私下唤的“祖父”:“祖父。”
朱元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被风吹动的枯叶,却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朱长宁没有气馁,继续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孺慕与哀伤,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祖母她……是睡着了。您看,她睡得多安详,眉头都没皱一下。”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马皇后的脸上,声音愈发轻柔,“她操劳了一辈子,从您还是濠州那个小兵卒起,就跟着您颠沛流离。那时候您打仗受伤,她夜里不敢合眼,守着您换药;后来您入应天府,她领着宫人们织布养蚕,把省下的钱都拿去赈济灾民;当了皇后,还是日日早起,亲自为您准备膳食,怕您忙起来忘了吃饭。她这一辈子,心里装着您,装着父王,装着我们朱家,装着大明的百姓,唯独忘了她自己。”
话音落下时,她清晰地感觉到,朱元璋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孙女儿知道,您心里疼,比谁都疼。”朱长宁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丝哽咽,却依旧保持着平稳,“祖母是您的结发妻子,是陪您从微末走到九五之尊的人。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像她那样,懂您初创的艰难,懂您对百姓的牵挂,也懂您偶尔的急躁。这份痛,旁人或许能体会一分两分,但唯有您,是实实在在承受了十分、百分。”
朱元璋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像是困在牢笼里的野兽,充满了绝望与无助。那声音很轻,却让整个大殿的悲伤都变得更加浓烈。
朱长宁鼓起勇气,伸出手,轻轻覆在朱元璋那只紧紧攥着马皇后的手背上。她没有用力,只是用自己温热的掌心,轻轻贴着那片冰凉,像是在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可祖父,”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穿透朱元璋被悲痛包裹的心,“祖母若是在天有灵,看到您这样,一定不会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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