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正月十五,子时已过。
河边民俗博物馆的红漆大门上了闩,院里还挂着元宵灯会的红灯笼,在夜风里轻轻晃着,投下满地破碎的光影。管理员老陈披着军大衣,坐在监控室里打盹。他在这馆里守了二十年,从青丝守到白发,闭着眼都能数清院里有多少块砖。
监控屏幕突然“滋啦”响了一声。
老陈睁开眼,看见三号展厅的画面闪了一下。那是刚布置的“三国人物”面塑展,一百零八尊面塑是请了晋北最老的面塑师傅,用忻州特产的黄米面掺了蜂蜜、明胶,捏了整整三个月才成的。闭馆前老陈亲自检查过,关公面塑摆在正中,枣红脸,丹凤眼,五绺长髯,手中的青龙偃月刀有三尺长,刀锋上还特意撒了金粉,在灯下闪着冷光。
现在,屏幕上那尊关公的面孔,似乎有些不同。
老陈揉了揉眼睛,凑近屏幕。摄像头的角度是从展厅东南角俯拍的,能看见关公的侧脸。老陈记得清楚,闭馆时关公的眼睛是半眯着的——这是老传统,关帝爷不能怒目圆睁,否则煞气太重。可现在,监控画面里,那双眼皮似乎抬起了些,眼珠的位置……
“眼花了。”老陈嘟囔着,裹紧大衣。人老了,眼神就不中用了。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爷爷也是面塑手艺人,每年元宵节前,爷孙俩就坐在炕头捏面人。爷爷说过,面塑这东西,掺了人的心血,就有了三分灵性。尤其是神佛武将的面塑,要是遇上特殊的日子、特殊的地方,保不齐会……
“嗡——”
监控又响了一声。这次老陈看得真切:关公手中的青龙偃月刀,那刀刃上的金粉反光,角度变了。闭馆时刀刃是斜向下的,现在却微微抬起,刀尖正对着展厅入口的方向。
老陈后背的汗毛竖了起来。
他摸出对讲机,手有些抖:“小王,你……你去三号展厅看看。”
对讲机里传来年轻保安迷糊的声音:“陈叔,咋啦?”
“别问,去看看面塑,特别是关公那把刀。”
对讲机里传来脚步声,然后是钥匙开门的声音。老陈盯着屏幕,看见保安小王的身影出现在展厅门口。小王拿着手电筒,光束扫过关公面塑。
“陈叔,没啥啊,好好的。”
屏幕上,小王围着关公转了一圈,手电光停在青龙偃月刀上。老陈屏住呼吸——在监控画面里,那刀的角度分明是抬起的,可小王似乎没看出来?
“你仔细看刀!刀是不是抬起来了?”老陈对着对讲机喊。
小王的声音带着困惑:“没啊,还是那样。陈叔你是不是太累了?今儿元宵节,游客多,您老歇着吧。”
老陈还想说什么,对讲机已经断了。他盯着屏幕,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因为他突然发现,不止关公——关公左侧的张飞面塑,原本是双手持丈八蛇矛的姿势,现在右手的位置似乎往前挪了一寸;右侧的赵云,原本斜持的亮银枪,枪尖的角度也变了,正对着展厅的天花板。
“爷爷说过……”老陈喃喃自语,想起了六十年前的那个元宵夜。那时他才七岁,跟着爷爷在镇上的关帝庙里守夜。庙里供着一尊三尺高的关帝木雕,那年大旱,乡亲们求了三个月雨。元宵夜子时,爷爷突然跪下了,拉着小孙子也跪下了。老陈还记得爷爷颤抖的声音:“帝君……帝君显灵了……”
当时他抬头,看见关帝木雕的眼睛,在烛光下似乎转动了一下。
后来三天,天降甘霖。
“这不是木雕,这是面塑啊……”老陈抹了把脸,手心里全是冷汗。面塑比木雕更“活”,因为每一撮面里都揉进了手艺人掌心的温度,每一次捏塑都带着匠人的念想。这一百零八尊面塑,是老手艺人临终前的最后作品,据说捏完关公最后一根胡须,老师傅就吐了口血,三天后走了。
带着执念的面塑,放在这百年老宅改建的博物馆里,又逢正月十五——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阴气最盛阳气初升的时辰……
“滋啦——”
所有监控屏幕同时闪烁。老陈猛地抬头,看见三号展厅的画面剧烈晃动起来。不,不是画面在晃,是展厅里的灯在晃!那些为灯会挂的红灯笼,无风自动,左右摇摆,投下的光影在面塑脸上跳跃,仿佛一百零八张脸同时活了过来。
关公的眼睛,完全睁开了。
丹凤眼,卧蚕眉,眸子里竟似乎有光。不是反射的灯光,而是一种沉沉的、威严的光。那把青龙偃月刀,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刀锋划过空气——老陈几乎能听见想象中金属摩擦的“嗡嗡”声。
然后,关公的头,转动了。
一寸,两寸,面塑的脖颈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嚓”声,像是干裂的泥土在断裂。关公的脸转向了展厅门口,转向了监控摄像头的方向。
它在看监控。它在看屏幕前的老陈。
老陈想跑,腿却像灌了铅。他想喊,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二十年来,他每天擦拭这些展品,给游客讲解每个面塑的故事。他熟悉关公的每一道衣褶,每一缕胡须。他曾笑着说,这关公是他半个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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