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沧源崖画保护区,夜间露水能把人的骨头浸透。民族学者李文瀚裹着军用毯子,靠在山岩凹陷处,手电筒的光扫过面前那片赭红色的崖画——三千年前,佤族先民用手指蘸着赤铁矿粉与动物血混合的颜料,在岩壁上留下了狩猎、祭祀、舞蹈的痕迹。
“明天得把第三区的图案拓下来。”李文瀚喃喃自语,往火堆里添了把枯枝。他是省民族研究所派来的,任务是在崖画因风雨侵蚀彻底消失前完成系统记录。火光跳跃中,画面上那些简朴的人形仿佛在晃动,尤其是正中那个头戴牛角、双臂高举的祭祀者,空洞的眼窝正对着他的睡铺。
子夜时分,一阵寒意刺醒了他。
不是风的寒意——风是动的,这寒意是静的,从岩壁深处渗出,像有什么古老的东西在呼吸。李文瀚睁开眼,火堆已快熄灭了,但崖画在发光。
不是反射月光的那种光。是画本身在发光,赭红色变成了流动的鲜血色,那些原本静态的人物轮廓开始膨胀、凸起,像要从岩壁上挣脱出来。他猛地坐起,抓紧了随身携带的勘察锤。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先是低沉的吟唱,夹杂着某种他从未听过的古老语言,音节短促如砾石相击。接着是鼓声——不是真正的鼓,更像是无数手掌拍打湿润兽皮的声音,沉闷而规律。崖画上的篝火图案亮了起来,真实的、跳动的橙黄色火焰从岩壁上“流淌”下来,在地面上汇聚成一堆真正的篝火。
李文瀚的呼吸停滞了。
火光中,人影从岩壁剥离。不是一个两个,是成群的:赤膊的男子腰围兽皮,女子长发披散,脖颈上挂着骨串。他们围着篝火踏地而舞,脚踝上的藤环发出沙沙声响。空气中弥漫着燃烧松脂的气味、汗味,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和白天他在崖画颜料取样时闻到的、沉淀了三千年的气味一模一样。
“幻觉,疲劳过度……”他咬了下舌尖,痛感真实。但眼前的景象没有消失。
舞蹈的人群中央,那个头戴巨大牛角的祭祀者转过身来。岩画上的他只是侧面轮廓,现在李文瀚看到了他的正脸——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赭红色,如同尚未完成的陶俑。但李文瀚能感觉到“他”在注视自己。
祭祀者举起双臂,手中多了一件岩画上没有的东西:一截真正的、滴着血的牛腿骨。人群的吟唱骤然高亢,变成震耳欲聋的欢呼。几个男子拖来一头鹿(李文瀚分明看见那鹿也是从岩壁上一幅狩猎场景里“走”出来的),祭祀者将骨刃刺入鹿颈,鲜血喷溅在周围舞者的身上、脸上,他们舔舐着鲜血,舞蹈更加狂野。
最诡异的是那些血——落在岩壁上,就渗进去,变成新的、鲜亮的红色图案,与三千年前的旧迹重叠。
李文瀚想逃,腿却像钉在地上。他不是害怕,作为民族学者,他读过太多关于原始祭祀的记载。但阅读和亲眼目睹是两回事。这是跨越三千年的“在场”,是时间的裂缝在他眼前豁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见证的,可能不是崖画“活过来”,而是这片山岩记住了某个夜晚的祭祀,在特定条件下——比如今夜,寒露最重、星象与三千年前那夜完全重合的时刻——像录音机一样重播出来。
但接下来的事推翻了他的推测。
祭祀者突然转向他,用那没有五官的脸“看”着他,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滴着鹿血——在岩壁上画了起来。不是重播已有的图案,而是在空白处画新的:一个穿着现代中山装、戴眼镜的人形,蜷缩在岩壁凹陷处,手里拿着一个长条形物件(是手电筒)。
画的是他。
此刻的他。
李文瀚的血液凝固了。这不是记录,这是互动。三千年前的祭祀者,在三千年前的岩壁上,画出了三千年后的他。
人群的欢呼达到顶峰。祭祀者画完最后一笔,将牛角从头上取下——那对岩画上的牛角,此刻在火光中泛着真实的、温润的骨质光泽,边缘还粘着些许干涸的泥土。祭祀者将牛角放在岩壁前的地面上,然后,连同所有舞蹈者、篝火、鲜血和鹿,开始倒退着“缩回”岩壁,像倒放的电影。最后消失的是祭祀者那双没有五官的脸,在彻底融入岩壁前,他似乎……点了点头。
万籁俱寂。
火堆彻底熄了,只有月光冷清清地照着崖壁。一切恢复原状,除了两件事:岩壁上多了一个穿中山装的小人图案,颜料还是湿的,在月光下反着微光;岩壁前的地面上,放着一对真实的、沾着泥土的牛角。
李文瀚踉跄走过去,捡起牛角。沉甸甸的,有真实的触感和气味。牛角根部刻着细密的纹路——不是佤族传统的几何图案,而是更古老、更抽象的符号,像某种文字。他忽然想起佤族民间传说:最初的崖画不是人画的,是“梅依格”(万物之神)借先民之手留下的讯息,那些画在某些夜晚会活过来,教导后人失传的仪式,只有心灵纯净的人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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