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特别燥热,连沙漠里的风都带着铁锈味。鄂尔多斯响沙湾的旅游开发刚满五年,景区立了牌坊,修了索道,黄沙里嵌着水泥台阶,像道愈合不好的伤疤。
老周是这片的导游,退伍兵,左腿有点瘸。2006年7月12日下午三点,他带了个二十八人的团。太阳白花花地晒着,沙面温度少说有六十度。游客们穿着花花绿绿的防晒衣,像群迁徙的甲虫。
“响沙湾的沙子会唱歌,”老周例行公事地说,“科学说是石英砂摩擦,民间说是……”他顿了顿,没往下说。新来的游客催问,老周只摇头。
滑沙项目在最陡的沙坡。老周看着第一个游客——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坐上滑板,哧溜下去。起初是正常的轰鸣声,像远处打雷。但滑到一半,声音变了。
那不是机械的摩擦声,而是某种……吟诵。
苍凉、悠长,每个音节都拖着沙砾的粗糙质感。游客在半坡停住了,回头望,脸色煞白。
第二个是个中年女人。她滑下去时,吟诵声更清晰了——虽然仍模糊难辨,但能听出平仄韵律,像古诗,边塞诗。女人爬上来时嘴唇哆嗦:“有人在念诗……在沙子里。”
恐惧像滴入清水的墨,迅速洇开。
第三个是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她带了录音笔。滑下去时紧紧攥着。回来播放,背景音里确实有吟诵,但夹杂着奇怪的杂音——像金属碰撞,像马嘶,像人临死前的抽气。
“是蒙古诗吗?”有人问。
老周摇头。他在这一带三十年,听过沙鸣如钟、如鼓、如万马奔腾,从没听过如人吟诗。他想起爷爷的话:有些沙坡下埋着不该埋的东西。
游客们开始不安。有人提议离开,但更多人好奇,尤其是几个文艺青年,说这是“天地感应”。一个穿亚麻衫的诗人甚至当场写了首《沙魂》,说要投稿。
老周觉得脊背发凉。他注意到沙坡的形状——不像自然形成,倒像巨大的坟冢。这念头一起,就压不下去了。
下午四点半,太阳偏西,影子拉长。第五个滑下去的是个老先生,退休的历史教师。他滑到一半突然尖叫,连滚带爬上来,裤裆湿了一片。
“我听见了……”他牙齿打颤,“是《陇西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但不止这两句,后面还有……还有没听过的句子……”
人群炸开。有人报警,但手机没信号。景区值班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跑来问怎么回事,听完录音也愣住了。
“上周就有怪声,”他低声告诉老周,“但没这么清楚。”
老周蹲下,抓了把沙子。沙子从指缝流走时,他分明感到一丝寒意——在六十度的沙漠里,这不可能。他想起1987年刚退伍那会儿,听过一则传闻:响沙湾在古代是战场,明朝军队和蒙古骑兵在此死战,尸体被黄沙吞没,从此沙鸣不止。
但那只是传说。
黄昏时分,最后一批游客决定集体滑一次。八个人同时下去。刹那间,吟诵声爆响,不再是单人独吟,而是百人、千人的合诵!苍凉磅礴,裹着血腥气,裹着锈铁味,裹着某种穿越时空的怨愤。沙坡震颤,细沙像开水般跳动。
游客们连滚带爬逃上来,有个女孩呕吐不止,说在声音里“看见了死人”。
夜幕降临前,景区封闭了沙坡。老周没走,他坐在管理处的板房里,窗外是漆黑的沙丘轮廓。值班员小刘递给他一瓶二锅头。
“周叔,你信鬼吗?”
老周灌了一口:“我信死人没说完的话。”
夜里十点,风起了。沙粒敲打窗户,渐渐汇成声音——还是那吟诵,但更清晰了。老周突然听懂了几个词:“……骨作琴……血写诗……沙为冢……魂不归……”
他冲出门,打着手电走向沙坡。月光下的沙漠泛着死人骨头般的惨白。吟诵声从地底传来,每句末尾都像叹息。
“你是谁?”老周对着沙丘喊。
风声骤停。片刻,一个清晰的声音,用夹杂古音的官话说:“吾等……戍边卒……”
老周腿一软,坐倒在地。
接下来的对话像场梦。声音说他们是明成化年间的戍卒,在此遭遇蒙古骑兵,全军覆没。尸骨被沙掩埋,但魂灵困于沙中,因沙鸣而能发声。二百年前,有游牧部落在沙坡下挖出成堆白骨,重新掩埋并祭祀,沙鸣一度止息。但近年旅游开发,机械震动沙层,惊醒了沉睡的魂灵。
“吾等不求超度,”声音说,“只求有人记下此诗……”
吟诵再起。这次老周听清了全篇。那不是现存的任何边塞诗,而是集体创作——三百七十九名戍卒,每人一句或一词,在死亡瞬间挤出的生命绝唱。有关故乡的炊烟,有关母亲的皱纹,有关未能履行的婚约,有关对战争的无尽困惑。
老周跪在沙地里,用手电的光在笔记本上疯狂记录。字迹歪斜,夹杂拼音和错字,但他不敢停。吟诵声渐渐减弱,最后一句是:“沙吞我骨,风诵我诗,后来者听,太平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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