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的夜,闷得像一锅黏稠的米粥,扣在浙西衢州的头顶。江郎山巨大的黑影杵在夜幕里,沉默地咀嚼着即将到来的时代更迭。山下村落,零星灯火中透出的都是同一个声音——电视机里,来自遥远南方那个城市的喧嚣。唯有守了半辈子山林的张土根,在这个本该围坐在电视机前的夜晚,却像被什么东西勾了魂,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江郎山最险峻处——“一线天”摸去。
土根五十出头,脸上沟壑比山里的雨冲沟还深。他怀里揣着个小小的收音机,滋滋啦啦的杂音里,夹杂着关于政权交接的预告。他心里堵得慌,不是因为香港,而是因为儿子。儿子有志气,去了南方打工,说要在那片新归的土地上闯出名堂,已经大半年没捎回像样的音信了。老婆子临死前,抓着他的手,眼睛瞪得老大,就念着儿子。今夜,土根觉得这山里的风都带着老婆子呜咽的尾音。
一线天,名不虚传。两片百丈高的巨石仿佛被天神巨斧劈开,只留一道窄缝,漏进些许天光。平日里,白天行走其间,仰头只见蓝天一线,森然逼仄;夜晚,则是纯粹的黑暗,连山鼠都不愿在此多做停留。土根在一处稍微能藏身的岩凹下蹲坐下来,点燃一锅旱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底那阵一阵发慌。收音机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仪式快要开始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是一种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脚步声,夹杂着环佩叮当的轻响,从一线天那深邃的黑暗尽头传来。土根浑身的汗毛唰地立了起来,烟锅里的火光明灭不定。他屏住呼吸,耳朵捕捉着那声音。脚步声不疾不徐,轻盈得不像踏在碎石上,倒像踩在云端。还有低语,听不真切,像是古戏文里的唱词,婉转,却带着一股子阴间的凉气。
关于一线天的传说,瞬间涌入土根的脑海。老辈人讲,这里不是凡间路,是古时沟通阴阳的“界隙”。战乱年代,枉死之人魂魄无依,便容易在此徘徊。甚至有更玄乎的说法,月华极盛之时,或有精怪借助此地势吞吐修炼。土根向来是嗤之以鼻的,他守山多年,獐子野兔见过不少,鬼怪?那是闲汉编来唬人的。
可此刻,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环佩声,让他坚实的唯物主义信念裂开了一道缝。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板开始,缠绕着小腿、大腿,一路向上,勒紧了他的心脏。他攥紧了手里用来防身的柴刀,木柄被汗浸得滑腻。
子夜将近。收音机里传来庄严的宣告,紧接着,是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义勇军进行曲》的前奏,在空旷的山谷里,通过这小小的晶体管,骤然响起!
也就在这一刹那,奇迹,或者说,诡迹,发生了。
高悬夜空的满月,位置恰好移动到一线天那道狭窄缝隙的正上方。清冷如水的月光,不再是被筛成碎屑,而是被这两片巨岩精准地裁剪、聚焦,化作一道无比清晰、无比稳定、宽约丈余的银白色光带,如同一条凭空架设的桥梁,从峡谷的顶端,笔直地投射到幽深的底部!光带边缘清晰如刀切,内部的亮度远超寻常月色,流淌着一种非人间的、静默的辉光。谷底常年弥漫的潮湿雾气,在这光桥出现的瞬间,竟悄然散开,仿佛为某种神圣(或可怖)的通行让路。
土根张大了嘴,旱烟锅从僵直的手中滑落,在岩石上溅起几点火星,他却浑然不觉。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五十年人生所有的认知。
然后,他看见了“他们”。
就在那国歌奏响,月光为桥的当口,数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光带的起点。他们穿着打扮,绝非今人!有广袖长袍的文人,有裙裾飘飘的女子,有顶盔贯甲的武士,衣饰细节在明亮的月光下清晰可辨,丝绸的质感,金属的冷光,甚至女子云鬓上步摇的轻微摇晃,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们的面容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流动的水雾,但整体的仪态却从容不迫,甚至带着一种释然的安详。
他们踏上了那条月光铺就的桥梁。
脚步落在光上,没有声音,却仿佛踩在土根的心尖上。他看得分明,那光桥并非虚幻,承托着那些古装人影,稳如磐石。他们一个接一个,步履从容,沿着光桥,从峡谷的一侧,走向另一侧陡峭如镜的岩壁。国歌的旋律在这死寂的峡谷里回荡,与这诡异的行进形成了难以言喻的错位感,庄严与灵异交织,让土根几近窒息。
恐惧达到了顶点。他想喊,喉咙却像被鬼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想跑,双腿却如同灌了铅,钉在原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最后一个穿着唐代式样宫装的身影,在国歌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的瞬间,恰好走到了光桥的尽头,身影如同融入水中一般,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那片坚硬冰冷的岩石,消失不见。
月光桥梁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变淡、消散,仿佛耗尽了能量。峡谷重新被深沉的黑暗吞噬,只有收音机里传来的欢呼声,证明着刚才那段时间的真实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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