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那年的夏天格外粘稠闷热,连风都像是从蒸笼里揭出来的一样,裹挟着江西山林里腐殖土和野茉莉的腥甜气息,吹不进赣南那座老旧的客家围屋。围屋唤作“承德楼”,青砖灰瓦,龙虎脊在烈日下耷拉着,像一条渴死的巨虫。楼里如今只住着七十多岁的钟老栓,他的世界,随着日本人的炮火和家里人的离散,早已缩成了这方布满裂缝的天井和那几个空荡荡、散发着霉味的房间。
老栓的大孙子,阿瑞,是整个钟家,乃至整个围屋村曾经最大的念想。那孩子,生来就是读书的料,眉眼清秀,手指头细长得像葱白,捧起书本就忘了时辰。战乱前,他就在围屋二楼那间朝东的书房里,没日没夜地读,说要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还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一个没有硝烟的世界。老栓至今还记得油灯下,阿瑞那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脊背,像一株不肯弯腰的青竹。
可四年前,日本人打过来了,兵荒马乱。阿瑞那年刚满十八,一腔热血,跟着一队过境的学生走了,说是要去大后方,继续读书,报效国家。走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黄昏,阿瑞回头对站在围屋大门门槛里的老栓笑了笑,说:“阿公,等我回来。” 那青布衫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村口的榕树影里,再也没回来。后来有零星消息传来,说他们那队人遇上了鬼子扫荡,都没了。
阿瑞死了,死在异乡,连尸骨都没寻回来。承德楼的精气神,仿佛也跟着那件青布衫一起,被抽走了。
怪事,就发生在昭和二十年,也就是一九四五年,日本人眼看要不行了的那个夏天。
起初,是老栓夜里起夜,恍惚看见二楼书房窗户里,似乎有光。那光晕黄黄的,一跳一跳,像是油灯。他以为是月光,或是自己老眼昏花。可接连几夜,那光都在固定的时辰亮起,约莫子时前后。老栓的心开始揪紧,是贼?这破败围屋,除了他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值得偷的?
他拄着拐棍,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楼梯,上到二楼。书房的门虚掩着,他凑近门缝。
一股熟悉的,混合了陈旧墨锭、宣纸和淡淡樟木味道的气息飘了出来。然后,他听到了声音——极轻极缓的,纸张被小心翻动的“沙沙”声,间或还有毛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簌簌”声。那节奏,那韵律,老栓太熟悉了,分明就是阿瑞当年挑灯夜读时的动静!
一股寒气从老栓的脚底板猛地窜上天灵盖,他浑身汗毛倒竖。他颤抖着,把眼睛死死贴在门缝上,往里窥看。
书房里,那盏他收起来多年的旧油灯,正幽幽地燃着,灯焰如豆。灯下,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的清瘦背影,正伏在案前,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卷,不时提笔写着什么。那侧影的轮廓,那脖颈微弯的弧度,那肩膀上略显单薄的线条……不是阿瑞,还能是谁?!
老栓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把一声惊呼硬生生堵了回去。他踉跄着退下楼梯,回到自己冰冷的床上,一夜无眠,心脏擂鼓般狂跳。是梦?是幻觉?还是……阿瑞的魂,回来了?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老栓衰老的心脏。他不敢声张,更不敢再去窥探。那是他日思夜想的孙儿啊,可如今回来的,是什么?
然而,情感的羁绊终究战胜了恐惧。第二个夜晚,第三个夜晚……老栓像着了魔,又像是完成一种无言的仪式,每晚子时,都会偷偷摸上二楼,隔着那扇门,听着里面的翻书声,写字声。那声音,让他觉得阿瑞还在,仿佛这四年的生离死别,只是一场漫长的噩梦。他甚至能闻到,除了墨香,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年轻生命的干净气息,混在陈腐的空气里。
他开始在白天,壮着胆子推开书房的门。里面一切如旧,积着薄灰,油灯冰冷地放在角落,书案上干干净净,仿佛夜里的声响和光影都只是他的一场臆想。但老栓的鼻子灵敏,他总能捕捉到,空气中那一缕极淡极淡,尚未完全散尽的灯油味和墨香。
恐惧在习惯中慢慢钝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那是思念的具象化,是未竟愿望的执念,是跨越了生死界限的牵挂。老栓不再仅仅害怕,他开始心疼。他的阿瑞,是不是因为心愿未了,才迟迟不肯离去?是不是那求取功名的执念,太深太重,连死亡都无法消解?
他开始在白天,对着空荡荡的书房絮絮叨叨,像阿瑞还在时那样。
“阿瑞啊,外面快太平了,日本人要败了……”
“你以前最爱读的那本《诗经》,阿公给你晒过了,没让虫蛀了……”
“你莫要太辛苦,夜里……夜里看书,伤眼睛……”
他的话语,得不到任何回应。但每到深夜,那灯光,那翻书声,依旧准时出现,固执得令人心碎。
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大开的日子。那晚的月亮是诡异的铜红色,山林里静得吓人,连虫鸣都消失了。子时一到,二楼书房的灯光,比以往任何一晚都要亮些,那翻书声也变得急促,仿佛赶着在黎明前读完最后一页。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