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的冬天,晋中平原刮起了几十年未见的白毛风,风中夹着细雪,打在渠家大院的青砖墙上,噼啪作响。渠本翘裹紧那件穿了五年的旧棉袄,手提灯笼,在院里巡夜。他是渠家远房旁支,祖上也曾阔过,到他这代,只剩个护院的差事。
渠家大院虽不复当年“渠半城”的盛况,但那“斗拱飞檐,饰以金碧”的骨架还在,只是内里早已蛀空。自打渠老爷子三年前咽了气,几个儿子分了家产,各自去了省城,只留下这空荡荡的老宅和七八个下人。渠本翘是唯一留下的渠姓人,说是护院,实则看门。
今夜风声凄厉,像是无数冤魂在墙外哀嚎。渠本翘搓着手,呵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吹散。他绕过正院,走向后院那座孤立的两层小楼——渠家银库所在地。自渠家败落,银库早已清空,铁锁锈蚀,多年无人踏足。
就在他即将转身离开时,一阵细微的声响让他停住了脚步。
那不是风声。
他屏息细听,确凿无疑——是银元相碰的清脆声,叮叮当当,还有算珠碰撞的噼啪声,从银库地下传来。
渠本翘浑身的汗毛竖起。他记得老辈人说过,银库底下还有个地窖,是渠家祖上藏金银的地方,但入口在哪儿,早已无人知晓。他提起灯笼,凑近银库门缝,眯眼向内窥看。
一丝微弱昏黄的灯光,在地板缝隙间若隐若现,还有模糊的人影晃动。
渠本翘连退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他连滚带爬跑回前院,一夜未眠。
第二天,他试探着问老厨娘刘妈,刘妈脸色顿变,压低声音说:“那是老祖宗在算账呢!渠家的金银,生不带来,死也要带走。我劝你别管闲事,本翘。”
“可...可那银库早就空了呀!”
刘妈摇摇头,不再言语。
随后的几夜,渠本翘总能听见那声音,有时还夹杂着低沉的叹息和絮语。其他下人似乎也知晓此事,但都讳莫如深,天一黑就各自回房,门窗紧闭。
直到第十夜,渠本翘巡夜时,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站在银库前。是老管家福伯,渠家服务了四十年的老人。
“福伯,您也听见了?”渠本翘上前问道。
福伯转过身,面色苍白:“是本翘啊...这是渠家的劫数,金银太多,债还没还清呢。”
“什么债?”
福伯摇摇头,拄着拐杖慢慢走远了,留下渠本翘一人在寒风中困惑。
那夜,渠本翘梦见自己的祖父——渠家旁支中最不得志的一个。梦中,祖父愁容满面,嘴唇蠕动,像是在说“孽债”二字。
第二天,渠本翘在旧物箱里翻找时,意外发现祖父留下的一本笔记。纸页泛黄脆化,墨迹也已淡去,但他还是辨认出了那些惊心的字句:
“光绪二十六年,家族会议,主支决定参与‘庚子赔款’借贷生意,低息从官府借款,高息贷给百姓,虽知此举有违天和,然利之所在,不得不为...”
“宣统元年,榆次张家无力偿还贷款,被迫以女抵债,女投井自尽...”
“民国二年,平定县王老汉因还不起贷,悬梁自尽,留下寡妻幼子...”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渠家发家背后的血泪史。渠本翘双手颤抖,他终于明白福伯口中的“债”是什么。
当夜,银库地下的声响更加清晰,算盘声急促如雨点,银元碰撞声不绝于耳,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啜泣。渠本翘壮着胆子,再次贴近门缝。
这一次,他不仅看到了灯光人影,还闻到了一股陈年铜锈和旧纸张的气味,混合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腐朽气息。他仿佛能感受到地下传来的寒气,直透骨髓。
“谁在那里?”他颤声问道。
霎时间,声响戛然而止。
片刻死寂后,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地下传来,越来越近,像是有人正沿着石阶向上走。渠本翘心跳如鼓,想要逃跑,双腿却不听使唤。
银库门内,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幽幽传来:
“渠家的债...还不清啊...”
渠本翘吓得魂飞魄散,连退数步,转身就跑,直到回到自己狭小的厢房,插上门栓,仍惊魂未定。
第二天,他去找福伯,将祖父笔记中所见和自己的经历全盘托出。福伯长叹一声,老泪纵横:
“那是渠家先祖的魂灵,困在银账里出不去了。金银本是流通之物,强留在手,便是罪孽。那些因渠家而家破人亡的冤魂,也缠绕不去啊...”
“那该怎么办?”渠本翘问。
福伯摇头:“主支的人早已不管不顾,我们这些下人,又能如何?”
当夜,渠本翘辗转难眠。他想起自己虽是渠姓,却因是旁支,从小受尽白眼,父母早逝,也与主家的盘剥有关。他对渠家既有归属,又有怨恨。
子时刚过,银库方向又传来声响,这一次,还夹杂着呜咽和哀嚎。渠本翘鼓起勇气,再次走向银库。他手中紧握祖父的笔记,像是护身符。
站在银库门前,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渠本翘,愿听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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