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的水是浑的,裹着高原的黄土和砂石,一路咆哮着向南奔去。2005年的夏天,我背着半旧的登山包,沿着怒江大峡谷独自行走。那时我还年轻,以为行走能解答内心的困惑——关于生命,关于死亡,关于那些纠缠不休的过往。
云南的七月,湿热难耐。江风裹挟着水汽,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我沿着江岸那条被马蹄和行人踏出的小道前行,耳边是江水永恒的轰鸣,鼻间混杂着江水特有的腥味和岸边野花的淡香。
行至福贡县境内一个无名江段时,已是午后。远远地,我看见江面上横着两条钢缆,一高一低,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一个傈僳族汉子背着竹篓走到江边,熟练地将自己挂在滑轮上,脚一蹬,整个人便悬在汹涌的江面上,嗖地滑向对岸。他的身影像一只掠过水面的燕子,轻盈得仿佛不受重力束缚。
我站在岸边看了许久,直到太阳西斜,才决定继续赶路。原本打算在天黑前赶到前面的村庄投宿,但山路崎岖,我走了岔路,等意识到时,天色已暗,江面上开始升起薄雾。
就是在那时,我第一次看见它。
起初以为是错觉——江雾太浓,暮色太重,眼睛累了。但那身影越来越清晰:半透明,似有若无,从岸边起溜,动作与白天那傈僳族汉子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它滑到江心时,突然像是失去了牵引,直直下坠,消失在翻滚的江水中。
我僵在原地,汗毛倒竖。
那身影很快又重新出现在岸边,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挂上溜索,起溜,滑至江心,坠落。周而复始,不知疲倦。
雾气越来越浓,那身影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微光。我清楚地看见它在江心坠落时,手臂会向上伸,像是要抓住什么不存在的东西。虽然没有声音,但我几乎能听见那想象中的落水声,被怒江的咆哮所吞没。
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想跑,腿却像生了根。那身影一次又一次地坠落,每一次都让我胃部抽搐。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的水腥味和一种奇怪的寒意,尽管是夏天,我却冷得牙齿打颤。
终于,我强迫自己转身,跌跌撞撞地往回跑。黑暗中,树枝刮破了我的手臂,我浑然不觉,只想离那东西越远越好。
回到下午经过的村寨时,已是深夜。几户人家还亮着灯,我敲开最近一家的门。开门的正是白天我看见的那个溜索过江的傈僳族汉子,他叫阿普。
听我语无伦次地描述完所见,阿普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让我进屋,倒了一碗自家酿的苞谷酒给我。我的手抖得厉害,酒洒了一半。
“你看到的是阿才,”阿普沉默良久后说,“寨子里的人都见过,但外人很少能看到。你能看见他,说明你心里也有放不下的东西。”
阿普告诉我,阿才是他的堂弟,两年前——2003年的端午前后,溜索过江时绳索突然断裂,人掉进江里,再也没找到尸体。那一年,怒江特别汹涌,吞没了上游冲下来的树木和石块,也吞没了这个十八岁的少年。
“他不想走,还在重复死前的那一刻。”阿普的声音低沉,“寨老说,横死的人不知道自己死了,魂会困在最后的地方,一遍遍重复死时的情形。”
那一夜我几乎没睡,一闭眼就是那半透明身影坠入江心的画面。天快亮时,我才迷迷糊糊睡着,梦中我变成了那个身影,在冰冷的江水中下沉,怎么也够不到水面。
第二天我本应离开,却鬼使神差地决定多留一天。说不清是被这悲剧吸引,还是想证明前一晚只是幻觉。
阿普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如果你想真正理解你看到的,就该去看看现在的溜索。”
他带我去了江边。阳光下,那两条溜索显得平常无奇。阿普指着新旧不一的钢缆说:“阿才死后,寨子里集资换了更粗的钢缆。但以前的太细,用了十几年,风吹雨淋,里面都锈了。”
他摸着那冰冷的钢铁,眼神遥远:“那天他本来要去对岸的学校拿录取通知书,他是寨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他妈妈——我婶婶,哭了一年,眼睛都快瞎了。”
我望着奔腾的江水,突然明白了那种执念有多深。一个即将改变命运的年轻人,在梦想触手可及时坠落,这种未竟的遗憾,足以让灵魂无法安息。
黄昏再次降临,我鼓起勇气,请求阿普陪我再去看一次。他犹豫片刻,答应了。
雾又起来了,从江面缓缓上升,像某种活物。我屏住呼吸,等待着。
它准时出现。半透明的身影挂在溜索上,起溜,滑向江心,然后——坠落。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不知停歇。
但这次,在阿普的平静对照下,我注意到更多细节:那身影在坠落前会回头看一眼,目光似乎投向我们所在的岸边;它的手在触碰到江水的瞬间会微微抽搐,像是真实的溺水反应。
“他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黄昏,这样的雾。”阿普轻声说,“我就在这儿,看着他过江。他回头向我挥手,笑得很开心,说拿了通知书就回来,让我们准备酒菜庆祝。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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