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梅雨在惠山古镇下了整整七天。青石板路被泡得发软,老艺人陈泥人蹲在作坊门槛上,望着天井里四溅的水花,鼻尖萦绕着那股子熟悉的、带着腐木和湿泥的气息。他的手搭在膝盖上,那双手,指节粗大,皱纹里嵌满了洗不净的赭红色泥土,像枯枝上沾了陈年的血。作坊里堆满了待干的泥坯,大多是些憨态可掬的大阿福胚子,胖身子,圆脑袋,可此刻在昏沉沉的天光下,那些光溜溜的泥胎,一张张空白的脸,竟透出几分诡异的呆滞。
他心里堵得慌。这年头,镇上闹哄哄的,土高炉的火光夜里映得半个天都红了,说是要“超英赶美”。连他这祖传的手艺,也被要求“多快好省”,泥人要做得快,出得多。可泥巴有泥巴的性子,急了,它就给你颜色看。这几天,他总觉得这老作坊里不对劲。夜里似乎总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不像老鼠,倒像是……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带着湿泥的黏腻感。白天检查那些泥坯,有时会发现某个阿福的嘴角,似乎比他收工时多弯起了一点点,那笑意,僵僵的,看得人脊背发凉。他以为自己老了,眼花了,可那种被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的感觉,挥之不去。
第八天夜里,雨停了,月亮从薄云后面透出些朦朦的光。陈泥人喝了点闷酒,躺在里间那张吱呀作响的竹床上,睡得并不踏实。梦里,他看见那些泥坯都活了过来,却不是他亲手赋予的灵性,它们扭曲着,跳着一种狂乱的、他从未见过的舞蹈,一张张泥塑的脸庞在昏暗中浮动,带着那种僵硬的、非人的笑。
他是被一阵清晰的“啪嗒”声惊醒的。
声音来自外间的作坊。
他屏住呼吸,心脏猛地缩紧。夜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的跳动。那“啪嗒”声又响了,一下,又一下,节奏古怪,像是光脚板踩在湿泥地上。
他悄悄披衣下床,赤着脚,挪到门边,透过门板的缝隙朝外望去。
作坊里没有点灯。清冷的月光透过高窗的窗纸,在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白斑。就在那片昏暝的光影里,他看见了——
靠墙架子上那些本该是静态的泥坯,其中一个半尺高的大阿福胚子,正一下一下地、极其缓慢地膨胀、收缩,如同一个在沉睡中呼吸的活物。它周身开始散发出一种幽弱的、半透明的荧光,像夏夜的萤火虫聚集成了人形。泥坯粗糙的表面在那光中变得平滑、润泽,五官逐渐清晰,却并非他平日里捏出的那种憨厚福态,那眉眼间,竟带上了一丝狡黠,甚至可以说是……妖异。
陈泥人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想喊,喉咙却像是被泥巴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想动,双脚却如同钉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那透明的、发着光的大阿福幻影,猛地从泥坯本体上“剥离”了出来!它轻飘飘地落地,没有一丝重量。它扭了扭胖胖的身子,胳膊腿儿发出细微的、如同泥土干裂的“喀喀”声。然后,它抬起头,那张荧光闪烁的脸,正好对着陈泥人藏身的方向,嘴角咧开一个极大的、无声的笑容。
紧接着,它摆动双臂,踢踏起双腿,就在那洒满月光的泥地上,扭动起来。那不是任何他熟悉的民间舞蹈,动作僵硬而夸张,带着一种狂喜的、却又无比诡异的劲儿,是秧歌,却又不是人间的秧歌。它的动作里有一股蛮横的、不管不顾的生命力,像是在庆祝某种荒诞的胜利。它跳跃着,旋转着,透明的身体穿过散落在地上的工具,穿过未干的泥堆,不留痕迹,只有那无声的狂欢在寂静的夜里弥漫。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陈泥人的心脏。他想起了师父临终前的话:“泥人儿,泥人儿,聚了地气,沾了人气,日子久了,难免会生出些不干净的东西……咱这行当,敬的是土,畏的是灵啊……”他这些年,只当是老人家的迷信,如今这冰冷诡异的景象,却将那话狠狠地砸进了他的脑髓里。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声的狂舞逼疯时,作坊正堂悬挂的那块蒙尘已久的匾额,突然有了动静。
那是乾隆爷御笔亲题的“惠山泥人”四个金字。此刻,那匾额毫无征兆地震动起来,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紧接着,四个大字笔画的凹陷处,猛地迸射出七彩的光芒!那光芒并不耀眼,却异常纯粹,赤、橙、黄、绿、青、蓝、紫,流转不定,如同一道无声的、庄严的彩虹,瞬间驱散了作坊里部分的阴冷和诡异。
七彩光芒照在那个跳秧歌的透明阿福幻影上。那幻影的动作明显一滞,脸上的狂乱笑容凝固了,似乎对这光芒极为忌惮。它的舞姿变得迟滞,身体的光芒也开始明灭不定。它朝着匾额的方向,扭曲地躬了躬身,像是在对抗,又像是在畏惧地行礼。
陈泥人看得分明,那御题匾额的七彩光芒,与那泥坯幻影的幽光,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一种中正、祥和,带着皇权的余威和文化的重量;另一种,则是野性的、混乱的、从泥土深处被某种不当之力唤醒的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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