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农历四月初八,佛诞日。
甘肃天水的五月,本该是黄土高原上燥意初起的时节,可麦积山这一日,却无端地笼罩在一层湿冷的薄雾里。山是独特的丹霞地貌,赤红如积麦,蜂巢般的石窟密密麻麻嵌在陡峭的崖壁上,千百年来,沉默地俯瞰着尘世。研究员老周,裹了裹身上半旧的中山装,觉得那雾气像冰冷的细蛇,直往骨头缝里钻。
老周在麦积山文物管理所待了快二十年了,性子跟这山里的石头差不多,沉静,顽固,不信那些神神鬼鬼。他习惯了这里的寂静,习惯了与这些千年佛像对视,在他看来,那些或悲悯或庄严的表情,不过是古代工匠高超技艺的凝固,是石头、泥巴和矿物的组合。可今天,这寂静里,似乎掺进了一点别的东西。
空气里有种若有若无的、陈旧香料和腐朽木材混合的气味,这味道老周熟悉,是洞窟深处常有的,但今天,它似乎格外浓郁,并且……活了过来,随着微风在栈道间流动。
他今天的目标,是第133窟。那是个特窟,不常对外开放,里面有着名闻遐迩的“微笑的小沙弥”像。那是个不过尺余高的小沙弥,站在主佛一侧,面容稚嫩,嘴角微微上扬,那笑容不是菩萨的慈悲,也不是金刚的威严,而是一种洞悉了某种秘密后,带着些许顽皮和了然的、纯粹的笑。这笑容,不知抚慰过多少朝拜者的心。
推开沉重的、因潮湿而有些发涩的木门,窟内阴暗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手电的光柱划破黑暗,首先落在主佛宁静的脸上,然后,缓缓移向角落的小沙弥。
光柱定格了。
老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猛地收缩。
小沙弥那永远微笑的脸颊上,竟然挂着两道清晰的、湿润的痕迹。那痕迹从眼角出发,蜿蜒而下,划过那永恒的微笑,最终消失在斑驳的衣领处。在电筒光线下,那泪痕微微反光,晶莹欲滴。
“幻觉?渗水?”老周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干涩的。他凑近,几乎把脸贴到了那冰冷泥塑上。没错,是液体,带着一股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腥锈气。他颤抖着取出随身带的取样棉签,极其小心地蘸取了一点那“泪水”。棉签头立刻晕开一小片深色。
就在他心神剧震,退后几步,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小沙弥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窟外,那条悬在峭壁上的木质栈道,原本空无一人,此刻却传来了清晰的、富有节奏的声音——不是现代游客的嘈杂脚步,而是某种硬底靴子敲击木板的声音,沉闷,疲惫,一步,又一步,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同时响起的,还有驼铃声。那不是清脆的、欢快的铃声,而是干涩、悠远、带着风沙磨砺过的沙哑,“叮咚……叮咚……”,一声声,敲在人的心坎上,与心脏的跳动诡异重合。
老周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地冲到窟门口,向外望去。
栈道上空空如也。
然而,那脚步声和驼铃声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仿佛有一支看不见的商队,正紧贴着栈道的边缘,在浓雾与现实的缝隙间艰难前行。他甚至能“听”到骆驼粗重的喘息,能“闻”到那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牲畜膻气、汗水和沙漠尘埃的气味,还能“感觉”到一种无边的疲惫与执念,沉甸甸地压在这片山谷上空。
“谁?谁在那儿!”老周的声音干涩,在空寂的山谷里激起微弱的回音,随即被那无形的驼铃与脚步声吞没。
恐惧,像这山间的雾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他是一名唯物主义的科研工作者,此刻却遭遇了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他强迫自己冷静,锁好133窟的门,几乎是逃离了那片区域,手里紧紧攥着那支沾了“佛泪”的棉签。
接下来的几天,研究所的实验室成了老周的避难所,也是他的煎熬之地。他对样本进行了紧急检测。结果出来时,他坐在仪器前,半天没有动弹。
那泪痕里,除了水分子,还含有非常独特的矿物成分——氯铜矿、石绿、朱砂……这是典型的北魏时期绘画颜料配方,与麦积山早期洞窟壁画所使用的颜料成分高度吻合。这不是普通的渗水,这“泪水”,来自一千五百多年前!
与此同时,关于栈道异响的流言开始在工作人员和少数滞留的香客间悄悄流传。有人说半夜听到过诵经声,用的是听不懂的胡语;有人说雾气里看到过影影绰绰的人影,穿着古怪的僧袍。恐惧在悄然蔓延,连白天上山,都让人觉得那赤红的山体仿佛一只沉睡的巨兽,随时会睁开眼睛。
老周内心的挣扎日益激烈。他的理性告诉他,这一定是某种集体幻觉,或者是特殊气象条件导致的声音传播异常(他查了资料,历史上确实有“丝绸之路”的商队经过天水)。但那份检测报告,那冰冷的、客观的数据,像一根钉子,楔入了他的认知体系。他开始失眠,一闭上眼,就是小沙弥流泪的微笑和那无尽的、看不见的驼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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