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挖着挖着,动作慢了下来。她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望着山下那片灰蒙蒙的村庄,望着自家房子所在的大致方向。那个被拆毁的屋顶,像一块丑陋的伤疤,不仅刻在房子上,也刻在了她的心里。
“招娣。”她忽然开口。
招娣抬起头,脸上沾着泥点。
“昨天……娘说的那些话,是气话。”桂香的声音很轻,被山风吹得有些飘忽,“你别往心里去。娘就是……就是一时急疯了。”
招娣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棵翠绿的马齿苋,轻轻“嗯”了一声。她没有说“没关系”,因为她心里其实还是怕的。但她知道,娘是在跟她道歉。这就够了。
“你是个好孩子。”桂香看着女儿,眼圈微微发红,“是爹娘没本事,让你受苦了。”
招娣摇摇头,想说点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她把那棵马齿苋小心地放进篮子里,继续埋头挖掘。苦难让她过早地懂得了,语言在现实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篮子里的野菜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不值钱,但至少能填补一下饥饿的肠胃,或许,还能卖掉一点点,换回一两毛钱。
而此刻,走在去往邻村路上的陈满仓,心里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他知道赵老四不是什么善茬,找他,无异于与虎谋皮。但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正规的途径,打工、借贷,所有的门似乎都对他们关闭了。他只能去碰碰那些阴暗处的、危险的可能。
他摸了摸怀里,那里藏着家里最后那三十一块五毛钱中的十块钱。这是他准备用来“开路”的。他不知道这点钱能换来什么,或许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或许是一个更深的陷阱。
但他必须去。
为了那个露着天的破房子。
为了锅里那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为了招娣那双过早承担起一切的眼睛。
为了土生那嗷嗷待哺的小嘴。
他加快了脚步,走向那个未知的、吉凶未卜的邻村。命运的绞索似乎又收紧了一圈,而这个伤痕累累的家,在风雨飘摇中,依然在挣扎着,寻找着一丝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缝隙,渴望能透进一点光,一点活下去的微光。
去往邻村的路,陈满仓走过无数次。年轻时走亲戚,后来下煤窑,再后来四处打短工。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觉得脚下的土路如此漫长而崎岖,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怀里的十块钱像一块烧红的炭,熨烫着他的胸口。这是家里最后一点能活动的钱,是招娣一点点卖野菜攒下的,是桂香在砖瓦厂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是他差点用命在煤窑里挣来的。现在,他要拿着它,去找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希望,或者说,是一个更深的陷阱。
赵老四家住在邻村最西头,几间歪歪扭扭的土坯房,比陈满仓家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屋顶尚且完整。院墙塌了半截,院子里散乱地堆着些看不出用途的破烂,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有气无力地吠了两声,见陈满仓不走,又趴回地上吐着舌头。
陈满仓在院门口站定,深吸了一口气,才扬声喊道:“老四!老四在家吗?”
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接着,一个瘸着腿、胡子拉碴、眼珠浑浊的汉子掀开破布门帘探出头来。正是赵老四。他眯着眼打量了陈满仓几下,脸上挤出一丝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嘲弄的表情。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满仓哥吗?啥风把你吹来了?”赵老四的声音带着一种长期混迹底层的油滑和沙哑,“快进来,快进来,屋里说话。”
陈满仓跟着他走进昏暗的屋里,一股混合着霉味、烟草味和汗馊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本就沉闷的胸口更是一窒。
屋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炕上堆着黑乎乎的铺盖。赵老四给陈满仓拽了个树墩子当凳子,自己则歪靠在炕沿上,摸出烟袋锅子,慢条斯理地塞着烟丝。
“满仓哥,听说你前阵子……不太顺当?”赵老四点燃烟袋,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显得更加闪烁。
陈满仓心里一沉,知道村里那点事早就传开了。他也不想绕弯子,直接说道:“老四,不瞒你说,家里遇上难处了,揭不开锅,还欠着一屁股债。王德贵那边催得紧……我实在是没路走了,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来钱的门路?啥活都行,只要能挣钱。”
赵老四嘬着烟嘴,半晌没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陈满仓,目光在他佝偻的脊背和粗糙的手上停留了片刻。
“满仓哥,你这身子骨……还能干重活?”他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问。
陈满仓感到一阵屈辱,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力气活……可能顶不住太久,但短工零活,我能行!”
赵老四嗤笑一声:“短工零活?那能挣几个子儿?够你塞王德贵那帮人的牙缝吗?”
陈满仓沉默了。他知道赵老四说的是实话。
“老四,我知道你门路广,认识的人多。就算……就算不是正道上的活,只要来钱快,我……”陈满仓的声音低了下去,后面的话几乎难以启齿。他一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如今竟要求着去找“不是正道”的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