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我湿润温婉的江南水乡,已是深秋。推开久违的家门,一股沉闷的、带着些许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与陕北高原那种开阔通风的窑洞感受截然不同。一切都蒙着一层薄灰,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八个月。家具的摆放,墙上的挂画,甚至茶几上那半本我没读完的小说,都维持着离开时的模样。然而,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以及与我共同归来的李强,我们的内心,都已被那片广袤的黄土高原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如同高原上被风雨侵蚀出的沟壑,深深刻进了我们的灵魂。
最初的适应期,是在一种近乎失重的恍惚和强烈的对比中度过的。
清晨,我不再会被窗外嘹亮的、带着些许攻击性的公鸡打鸣和拖拉机“突突”的沉闷轰鸣唤醒。取而代之的,是小区里保洁阿姨用竹扫帚清扫落叶发出的、规律而柔和的“沙沙”声,以及更远处,城市主干道上传来的、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不断的车流声。这两种声音,一种代表着江南都市精心维护的秩序与洁净,另一种则象征着现代生活的繁忙与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它们共同构成了我过去三十多年熟悉的城市背景音,此刻听来,却感到一种莫名的隔阂与不真实。我的耳朵,似乎还在搜寻着那片土地上更为原始、更具生命力的声响。
饮食上的反差,来得更为剧烈和具体。我系上围裙,重新拾起炒锅,试图回归到以往精致清淡的烹饪习惯。一盘清炒豆苗,碧绿如玉,只点缀几颗蒜粒;一盅冬瓜排骨汤,汤色清亮,只加少许盐调味。我努力复原着记忆中的“家的味道”。可李强坐在餐桌前,吃着碗里的菜,有时会突然停下筷子,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空气中的某处,怔怔地说:“有点想念我爸做的那碗油泼面了。辣子被热油一浇,一声,那个香气能蹿满整个窑洞。面条又宽又筋道,吸溜着吃下去,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踏实,痛快。”他说这话时,眼神里有一种飘忽的、我从未见过的眷恋。我会给他夹一筷子清炒虾仁,放软了声音应和:“是啊,那味道,是挺扎实的,跟咱们这边的味道不一样。”我心里明镜似的,他思念的,不只是一碗面,更是那碗面背后所代表的、那片土地赋予他的、粗粝而真实、带着强烈生命张力的生活质感。我们餐桌上谈话的内容,也总在不经意间,从江南的梅雨、市场的时鲜、公司的项目,滑向陕北的干旱、村里谁家又娶了媳妇、以及那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人与事。话题的切换如此自然,又如此突兀,常常让一顿饭吃得五味杂陈。
李强变得有些沉默,这种沉默不同于在陕西时因事件压抑郁结的沉默,而是一种掺杂了疏离和审视的静默。回到他工作了八年的公司,重新处理那些熟悉的业务报表,应对着南方职场里惯有的、含蓄而微妙的人际关系,他偶尔会从电话里,或者下班后的只言片语中,流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烦躁与疲惫。一天晚上,他加班回来,已是深夜,将公文包随意扔在玄关,整个人深陷进沙发里,仰头望着装修精致的吊顶,忽然用一种带着迷茫的口气说:“在那边,觉得日子过得真慢,一天像一年那么长,每一件糟心事儿,每一个人脸上的皱纹和愁苦,都看得清清楚楚,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回到这里,节奏快得吓人,地铁、会议、邮件、应酬……忙忙碌碌,像个陀螺,可一天下来,关上电脑,又好像什么都没抓住,心里空落落的,轻飘飘的,不着地。”
我给他端去一杯泡好的龙井,茶叶在玻璃杯中缓缓舒展,溢出清香。我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有些凉,不像在陕北时,总是干燥而温热。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将夜空染成一种暧昧的、缺乏层次的橘红色,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深邃的墨蓝。我不由得想起黄土高原上那片毫无遮挡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天幕,以及上面钻石般璀璨密集、低垂得似乎触手可及的星河。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夜晚,一种是人间的繁华,一种是宇宙的苍茫。
“可能,我们都需要时间,”我轻声说,像是在对他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把在那边被慢下来的、甚至被打碎了的‘魂儿’,一点点重新收拾起来,努力去追赶这边快得让人眩晕的脚步。”我握紧了他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暖意和力量,“那片黄土,像是有一种强大的磁性,能把人牢牢地吸住,往下拽,让你不得不停下所有浮于表面的奔忙,去直面生活里最本质、甚至最残酷的东西。而这里……”我抬手指了指窗外那片流光溢彩,“这里的一切,都像是在努力地把那些本质包裹起来,装饰起来,用效率、规则和物质,搭建一个看似坚固安全的堡垒。”
李强反手更紧地握住我,像是抓住一根浮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难以排遣的忧虑:“你说,我爸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夜里咳嗽了没人递杯水,想晒晒太阳了,自己搬不动那把躺椅……”他没再说下去,但我们都懂。公公倔强地不肯跟我们南下,执意要守着他的老屋,守着他那几孔住了大半辈子的窑洞,守着他记忆里所有的根。虽然邻居老张叔答应时常照应,虽然我们离开前特意给他买了手机,教了他无数次,虽然我们在堂屋安装了摄像头可以随时用手机查看院里的情况,但这一千多公里的距离,终究是横亘在亲情之间最实在、最令人无力的忧虑。电子屏幕里的图像,永远无法替代亲手摸一摸他炕上被褥的厚薄,亲口尝一尝他锅里饭菜的咸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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