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夜宴终于散了。酒气、熏香、还有那些机锋暗藏的言语,似乎都黏在衣袍上,沉甸甸的,带着一股令人疲惫的浊气。冯去疾依旧神情淡漠,由属吏搀扶着上了安车。蒙骜拍着秦战的肩膀又叮嘱了几句“抓紧打造军械”,才打着酒嗝,被蒙恬扶着离去。李斯微笑着与秦战道别,眼神里的探究却丝毫未减。嬴谷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栎阳的“粗鄙”。
秦战站在驿馆门前,看着车队融入栎阳城稀疏的夜色,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酒味的浊气。寒风吹来,让他精神一振,但肩头的压力和心头的纷乱,却丝毫未减。
猴子无声地出现在他身侧,低声道:“大人,砖窑那边还在搜,暂无新发现。西山对峙依旧,二牛队长稳住了。荆云队长……还没传回新消息。”
秦战点点头,没说话。田文像一滴水蒸发在了栎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西山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石炭的发现是喜讯,却也可能是新的火药桶。
这一夜,他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田老三捧着金灿灿的稻谷对他憨笑,一会儿是陈伦那张阴鸷的脸在西山矿洞里浮现,一会儿又是李斯温和却冰冷的眼睛,盯着他问:“秦郡守,石炭何在?”
天刚蒙蒙亮,秦战就起身了。窗外天色青灰,云层依旧低垂,似乎比昨日更阴郁了些。空气湿冷,带着深秋将尽、初冬将至的肃杀。
他召来百里秀和猴子,简单交代了今日的应对。重点是带考察团深入田间地头,这是昨日冯去疾临别时随口提的,但秦战知道,这绝非随口一说。账册可以造,工坊可以演示,军队可以操练,但田间地头的收成、农户脸上的神色、他们嘴里最朴实的话,往往比任何数据都更有说服力,也更能暴露问题。
“去田老三家。”秦战做了决定。田老三是栎阳新政最直接的受益者之一,从他沤肥池前的跪地哭求,到如今的谷满仓、起新屋,他的变化就是栎阳变化的缩影。而且,这老汉实在,不会说漂亮话。
“要不要……提前跟田老汉交代几句?”百里秀谨慎地问。
秦战摇头:“不必。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刻意准备,反而落了下乘。” 他顿了顿,“让二牛和西山那边的人都警醒点,今日绝不能出乱子。还有,告诉黑伯,石炭的事,捂紧了。”
辰时刚过,考察团的车马再次在郡守府前聚集。冯去疾似乎休息得不错,眼神依旧清明。蒙骜没来,说是昨日酒多,要歇息半日,实则可能是不耐烦这些“细务”,让蒙恬全权代表。蒙恬精神奕奕,显然对深入民间也颇有兴趣。李斯依旧温文尔雅,嬴谷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倦怠和一丝不情愿,嬴虔则看不出什么情绪。
“冯中丞,诸位大人,昨日观工坊之‘巧’,今日不妨看看栎阳农事之‘实’。”秦战上前拱手,“请随下官前往城西近郊。”
车队出了西门,碾过夯实的黄土官道,转向通往乡间的岔路。路面顿时变得颠簸起来,车轮压过雨后干涸的车辙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扬起细细的尘土。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工坊的煤烟味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泥土的腥气、枯萎草木的淡淡**味,以及远处村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炊烟气息。
道路两旁是大片收割后的农田。稻茬整齐地留在地里,黄褐色的土地裸露着,显得有些空旷寂寥。偶尔能看到几块田里还堆着来不及运走的稻捆,像一个个金色的矮墩。更远处,有农人赶着牛,拉着犁,正在翻耕土地,为冬种做准备。鞭子清脆的响声和农人低沉的吆喝声,随风隐约传来。
一派深秋农闲却又暗含生机的景象。
冯去疾撩开车帘,默默看着窗外。蒙恬则直接骑马走在田埂边,目光锐利地扫过土地、农具、以及劳作的农人。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个不大的村落。多是土坯房,但显然经过修整,墙皮大多重新抹过,屋顶的茅草也换了新的,显得齐整。村口几株老槐树叶子落尽,枝干虬结。树下一群孩童正在追逐玩耍,看到官家车马,好奇地停下张望,眼神清澈,带着乡下孩子特有的腼腆和好奇。
秦战引着众人下车下马,步行进村。村道是简单的碎石铺就,还算干净。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柴火烟灰、以及腌菜缸子特有的酸咸气息,混杂在一起,是典型的、浓郁的乡村味道。
“到了,就是这家。”秦战在一处院落前停下。
这院子比周围的明显敞亮些。院墙是用新烧的青砖垒了半人高,上面插着荆棘防贼。院门是厚重的木门,刷了桐油,透着光亮。透过院墙,能看到里面新建的两间砖瓦房,屋顶的瓦片在阴天里泛着青灰的光泽。院子一角搭着猪圈和鸡舍,传来哼哼唧唧和咕咕的叫声,混合着牲口特有的臊臭味。
秦战上前叩门。门开了,一个穿着半旧但干净葛布衣裳、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深深皱纹的老汉探出头来,正是田老三。他看到秦战,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菊花般的笑容,连忙拉开院门,又看到秦战身后那一群气度不凡、衣着光鲜的“大人物”,笑容顿时僵了一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在衣服上搓了搓粗糙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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