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刀的锋芒尚在郡守府的兵器架上收敛,其诞生所带来的震动,却已顺着官道、驿马和商旅的口耳,以惊人的速度朝着西北方向的咸阳城蔓延而去。只是这震动传到那座天下权力中枢时,已不再是单纯的“利器诞生”的消息,而是裹挟着“渭水驯龙”、“格物破妄”、“内奸公审”、“鬼哭岭异闻”等一系列光怪陆离、令人难以置信的碎片,拼凑成一幅让咸阳宫中的智者们都感到目眩神迷、又隐隐不安的图景。
数日后的一个黄昏,咸阳宫,偏殿。
殿内没有点燃太多灯烛,只有御案旁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雁鱼灯,吐出稳定而略显昏暗的光晕,勉强照亮了案头堆积如山的简牍和一幅摊开的巨大羊皮地图。殿宇高阔,使得这点光亮更显孤寂,阴影在殿柱和帷幕后无声地蔓延,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来自南方进贡的沉水香气息,试图掩盖竹简陈旧的墨臭和羊皮特有的腥膻,却只混合成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味道。
年轻的秦王嬴疾,独自坐在御案之后。他未戴冠冕,只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发,身上穿着一袭玄色深衣,领口和袖缘绣着极细的暗金色夔纹,在灯下若隐若现。他的面容在跳动的光晕中显得愈发深邃,眼神平静无波,仿佛两口千年古井,映照着案头的灯火,却看不出底下是温润的泉水还是刺骨的寒冰。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温润的玉圭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有规律的、细微的“笃、笃”声,这是他在深度思考时才会有的小动作。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殿内回荡,更添几分幽深。
御案上,除了日常政务奏报,还摆着几样特别的东西:一份来自栎阳的、用粗糙但坚韧的新纸书写的详细奏报(百里秀的手笔),图文并茂地简述了“老龙口”水利工程原理、水力锻锤与鼓风机的运作方式、以及“内奸李四案”的处理结果。旁边,是一个长条形的乌木匣子,匣盖打开,里面铺着深紫色的丝绒,丝绒之上,横卧着一把形制简洁、毫无装饰的横刀。
正是“渭水”。
嬴疾的目光,长久地流连在这把刀上。他没有立刻去拿,只是看着。刀身在昏黄光线下呈现出内敛的青湛色,流水暗纹仿佛在缓缓流动,凝于刃口的那线寒光,即便在这不甚明亮的环境中,依旧固执地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冷意。这刀的形制,与他宫中武库收藏的、那些装饰华丽、镶嵌珠玉的宝剑宝刀截然不同,它太朴素了,朴素到近乎粗陋,却也因此透出一股毫不妥协的、专注于“杀伐”本身的纯粹气质。
这气质,让他想起了那个叫秦战的年轻人。寸头,短衣,眼神亮得灼人,身上总带着边关的风沙味和工坊的铁锈气。
他终于伸出手,握住了刀柄。入手微沉,重心完美,握柄处的细麻绳防滑而贴手。触感冰凉,那寒意瞬间沁入皮肤。他轻轻将刀提起,离开丝绒衬垫。刀身完全暴露在灯光下,那流水暗纹似乎更清晰了些,光影流转,竟给人一种刀身本身在缓慢呼吸的错觉。
没有挥舞,没有试斩。他只是平举着刀,仔细地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拂过刀脊,感受着那冰冷光滑之下蕴含的、均匀致密的金属质感。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拿起了案头另一把作为对比的、来自宫中匠作监精心打造的环首刀。这把刀装饰精美,刀镡镶玉,刀鞘蒙皮绘彩,是标准的贵族佩刀样式。
嬴疾将两把刀的刃口,轻轻相抵。
“铮——”
一声清越到有些尖锐的颤鸣响起,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他移开刀,举到灯下细看。宫中环首刀的刃口上,一个米粒大小的、新鲜的崩缺,赫然在目。而“渭水”的刃口,完好如初,连一丝划痕都无。
嬴疾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他将环首刀放下,手指抚过“渭水”那完好无损的刃口,触感依旧冰凉平滑。他又屈指,在刀身上不同位置轻轻弹击,听着那干净、悠长、毫无杂质的回音。
良久,他才将“渭水”缓缓放回乌木匣中,仿佛放下什么易碎的珍宝,又仿佛放下了一块沉甸甸的、灼热的烙铁。
“栎阳郡守秦战,进献新式横刀一口,曰‘渭水’。自言借渭水之力锻打,合营新法淬炼而成。”嬴疾的声音在殿内响起,不高,却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阴影中的某人诉说,“经少府工匠查验,此刀之利,远胜宫中百炼之器。其锻造之法,闻所未闻。”
他顿了顿,手指重新开始敲击玉圭,节奏似乎快了一丝。
“同一封奏报中,他还言及,借水力鼓风,可使炼炉火力倍增,铁水质地更纯;借水力驱动,可使碾磨、舂捣之力,十倍于人;更言已在郡内开设‘格物堂’、‘速成班’,欲将此法理推而广之,使工匠明其所以然,而非仅知其然。”
他的目光投向摊开的地图,落在栎阳的位置,又顺着渭水河道,看向“老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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