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人与蝗云之间惨烈到极致的遭遇战,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在平日里或许只是闲谈喝茶的短暂光阴,但在那个被虫翅轰鸣和绝望呐喊填满的下午,却漫长得如同度过了一整个轮回。
当最后一股浓烟在愈发勐烈的东风吹拂下渐渐稀薄、消散,当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终于由近及远,如同退潮般向着西北方向移去,最终化作天边一缕令人心有余季的杂音时,战场上残留的,不是胜利的欢呼,而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掺杂着巨大疲惫和深入骨髓创伤的死寂。
阳光,挣扎着穿透尚未完全散尽的烟尘和零星飞散的蝗虫,重新洒落在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上。然而,这阳光所照亮的一切,却比之前的黑暗更让人心头发冷,喉咙发紧。
触目所及,一片狼藉,满目疮痍。
大地仿佛被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仍在微微蠕动着的黄褐色“地毯”。那是无数蝗虫的尸体,层层叠叠,堆积如山。脚踩上去,不再是泥土的坚实,而是那种令人牙酸的、噗嗤作响的、混合着甲壳碎裂和内脏挤出的粘腻触感,滑溜溜的,几乎让人站立不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浓烈、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浓烟残留的焦煳与刺鼻,蝗虫尸体开始**散发出的腥臭,鸡鸭粪便的骚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从人们身上伤口散发出的、甜腥的血气。
田埂边,水渠旁,随处可见倒毙的家禽。那些曾经活蹦乱跳、奋力啄食的鸡鸭,此刻大多浑身沾满虫尸黏液,羽毛凌乱,不少是口鼻被蝗虫堵塞活活闷死,或是被活活踩踏而死,僵硬地伸展着爪子,圆睁着无神的眼珠。幸存的少数也耷拉着翅膀,惊魂未定地瑟缩在角落,发出细微的、受了惊吓的咯咯声。
而最让人心碎,几乎不敢直视的,是那些田地。
曾经绿意盎然、长势喜人、承载了无数希望的禾苗,此刻大多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光秃秃的、被啃噬得参差不齐的褐色秆子,如同战后战场上遗留下的、折断的枪矛,凄凉地指向天空。只有极少数位于浓烟核心保护区域,或者被人们用身体、门板拼死护住的角落,还残留着些许残缺的绿色,但也叶片破损,奄奄一息。
尤其是那几片示范田,之前的长势最好,此刻遭受的毁灭也显得尤为彻底和残酷。那深绿色的、油亮的波涛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与周边田地无异的、甚至因为对比而显得更加刺眼的荒芜。
田老三瘫坐在自家田埂上,身下是厚厚的虫尸,粘稠的汁液浸透了他破烂的裤腿,传来冰凉的恶心感。他脸上、手臂上布满了被蝗虫撞击和划出的血痕,火辣辣地疼,但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眼前那片曾经让他视若珍宝、如今却只剩下残秆的土地,嘴唇不住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他赌上了一切,换来了短暂的希望,却在顷刻间被碾得粉碎。儿子蹲在一旁,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整个战场上,类似的景象随处可见。有人跪在田里,徒劳地用手扒拉着虫尸,似乎想从下面找出哪怕一片完整的绿叶;有人抱着头,发出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嚎哭;更多的人,则是像田老三一样,瘫坐着,沉默着,眼神失去了焦点,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劫后余生的庆幸?或许有那么一丝,但更多的,是被毁灭了希望之后的巨大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身体上的劳累还在其次,那种精神上从云端跌入深渊的打击,才是最致命的。
二牛拄着一根烧焦的木棍,一瘸一拐地走在田埂上,他看着这惨状,想骂几句,张了张嘴,却只觉得喉咙干涩发紧,最终只是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猴子则沉默地指挥着还能动弹的兵卒,开始清理道路,收殓死去的家禽,试图恢复一点基本的秩序,但那动作也透着一股沉重的无力感。
秦战缓缓策马,行走在这片刚刚经历过浩劫的土地上。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蹄子小心地避开厚厚的虫尸。他的脸上沾满了烟灰、汗水和虫尸的黏液,显得狼狈不堪。皮甲上更是污秽一片,留下了不少蝗虫撞击和口器刮擦的痕迹。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瘫倒的农人,扫过那些光秃秃的田垄,扫过那些死去的家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痛。
损失,太惨重了。
然而,就在这片几乎令人绝望的惨状中,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更加锐利的目光,仔细地审视着。
他注意到,那些位于上风口、被浓烟重点覆盖和保护的区域,庄稼的损失相对要小一些。虽然同样被啃噬得厉害,但至少还保留了一些残株和根部,不像下风口有些田地,直接被啃到了地皮,连根都没剩下。
他注意到,那些挖掘了阻隔沟、撒了石灰的田块边缘,堆积的蝗虫尸体格外厚,显然这简陋的工事也起到了一定的阻滞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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