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那星星点点的绿意,像是最沉默却又最有力的宣言,开始在栎阳这片沉寂的土地上悄然扩散。田老三和其他几户示范农家的禾苗,不仅出得齐整,而且那嫩芽的绿色,似乎比邻家田里那些仅靠天收、仅施了薄肥的苗子,要更浓、更厚实一些,带着一股子憋足了劲要往外蹿的生命力。这细微的差别,或许在饱食终日者眼中不值一提,但在这些将每一寸土地、每一棵禾苗都看得比命还重的农人眼里,却如同黑夜里的萤火,清晰得刺眼。
观望的人群中,窃窃私语的内容开始悄然转变。怀疑依旧占据主流,但“好像……是有点不一样?”“那黑肥……莫非真不是毒药?”之类的低语,也开始混杂其中,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水流。田老三走在村里,脊梁似乎都挺直了些许,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里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绝望,被一种小心翼翼的、如同守护火种般的希冀所取代。
然而,变革的种子,并不仅仅播撒在田间地头。
夜幕降临,栎阳“格物堂”那几间连通的仓房里,比往常更加热闹。粗糙的油灯被多点了几盏,跳跃的火光将屋内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在抹了“秦泥”的墙壁上晃动。空气中弥漫着灯油的烟气味、新木料的清苦味,以及许多人聚集在一起所产生的、混杂着汗味和泥土气息的温热体味。
今晚的格物堂,座无虚席。长条木凳上挤满了人,不仅有一直在此学习的吏员、工匠学徒,还有许多闻讯赶来的乡民,其中不乏一些白天还在田埂上指指点点的农户。他们是被田里那点不一样的“绿意”勾起了好奇,也想来看看,这被郡守大人称为“格物致知”的地方,到底还有什么稀奇。
站在前方木板前的,不是秦战,也不是百里秀,而是一位被百里秀招揽来的、原本郁郁不得志的落魄士子,姓周,年纪不大,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被新学问点燃的狂热。他此刻正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地,准备讲授一堂关于“雷电”的课。
“……故而,古籍有云,”周先生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显得从容,引经据典,“雷公执锤,电母持镜,行云布雨,乃天地之威仪,赏善罚恶之明证……”
他按照传统经典的路子开了个头,下面坐着的许多老成持重者,包括几位被硬拉来的乡老,都不由自主地微微颔首,觉得这才是正理。
然而,坐在前排角落的几个半大孩子,包括田老三那个被允许来听课的、名叫“石头的孙子,却瞪大了眼睛,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他们前几天才听郡守大人用草茎和木棍讲了些不一样的“道理”,此刻再听这雷公电母,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周先生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种“不对劲”,他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尝试打破藩篱的勇气:“然,我栎阳格物之学,旨在探究万物本源。郡守大人曾言,欲知雷电,当先明‘气’与‘摩擦’之理……”
他开始磕磕绊绊地讲解起秦战灌输给他的、关于空气中存在某种“气”,不同物质摩擦会产生某种“力”,云层涌动相互碰撞积聚这“力”,最终导致放电发光发声的粗浅原理。他讲得并不流畅,许多概念他自己也只是一知半解,只能用些笨拙的比喻。
下面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尤其是那些乡民,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信和茫然。
“气?啥气?俺咋看不见?”
“摩擦生电?电是啥?能点灯不?”
“云彩打架?这……这跟娃儿耍闹有啥区别?胡说八道嘛!”
质疑声越来越大。一位须发皆白、在乡里颇有声望的老乡老,忍不住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脸色沉郁,对着周先生,更是对着这格物堂的规矩,发出了严厉的质问:“周先生!尔等在此妄议天象,亵渎神灵!雷公电母,乃上古正神,执掌天罚,岂是尔等口中什么‘气’、‘摩擦’可以妄加揣测的?!此乃大不敬!会招致天谴的!”
这话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场内许多人心底对天地神灵根深蒂固的敬畏和恐惧。不少人脸色发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真的怕触怒了哪路神明。
周先生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顿时慌了神,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徒劳地重复着:“此乃格物之理……郡守大人所言……”
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是不是胡说八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秦战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他依旧是那身打扮,手里拿着几样东西——一块干燥的毛皮(不知是从什么动物身上剥下来的),一根打磨得光滑的琉璃棒(工坊费了好大劲才烧制出来的次品,透明度不高,但勉强能用),还有一小撮提前准备好的、极其干燥的、被碾得细碎的草屑。
他没有理会那老乡老愤怒的目光,也没有去看周先生求助的眼神,径直走到前面,将东西放在长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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