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战那番关于“土地爷爱吃啥”和“给土地加餐”的粗粝比喻,像一块投入冰湖的巨石,虽然没有立刻砸开坚冰,却在每个人心中激起了剧烈的、无声的波澜。荒地上的气氛不再仅仅是恐惧和对抗,而是变成了一种更加复杂的、充满了犹疑、思索和暗中角力的僵持。
田老三依旧跪在冰冷的地上,仿佛被抽走了魂儿,嘴里反复念叨着“加餐”两个字,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个不断扩大的土坑。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比之前激烈的哭喊更让人心头沉重,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许多本地人的心里,提醒着他们此举的“大逆不道”。
郡丞李和其他几个官吏,虽然重新拿起了工具,但动作僵硬而迟缓,镐头落下轻飘飘的,铁锹铲起的泥土也只有薄薄一层。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挣扎,理智上或许觉得郡守的话有几分歪理,但情感上和几十年形成的认知里,依旧无法坦然接受这种“渎神”的行为。他们时不时偷偷瞥一眼跪着的田老三,又飞快地移开目光,仿佛那目光会烫伤自己。
更多的乡老和里正则聚在一起,低声而急促地交换着意见,脸上满是忧虑。
“王老,您看这事儿……能成吗?”
“成?拿什么成?触怒了地只,是要遭天谴的!”
“可郡守大人说的,好像……也有点门道?我家那菜畦子,偶尔泼点粪水,长得是旺相些……”
“那是菜!这是粮!能一样吗?再说了,这是汇聚阴秽,不是简单泼洒,性质不同!大大的不同!”
“唉,这可如何是好……”
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在寒风中飘忽不定,加重了现场的凝滞感。支持与反对,恐惧与希望,在这片荒地上无声地拉扯着。秦战带来的老兵们虽然还在挖掘,但动作也不自觉地受到了影响,变得有些沉闷,不时有人看向秦战,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头儿这法子,真的能行吗?万一明年真的颗粒无收,这骂名和罪责,可就全落到头儿身上了!
二牛憋着一股气,抡圆了胳膊猛挖,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骂着,也不知道是在骂这硬邦邦的土地,还是在骂那些畏首畏尾的本地人。猴子则显得心事重重,一边干活,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尤其是那些聚在一起的乡老,生怕他们再闹出什么乱子。
就在这僵持不下、人心浮动如同岸边芦苇的时刻,一个身影,动了。
是黑伯。
他从始至终,几乎没有说过话。即使在田老三哭喊得最凄厉、众人动摇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也只是皱紧了眉头,沉默地检查着工具。此刻,他放下了手中那把他反复掂量、测试过的镐头。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这个头发花白、脸上总是带着炉火熏烤痕迹的老匠宗,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没有去拿铁锹,也没有去拿镐头。他径直走到了堆放工具的地方,那里还有几双备用防滑的、用旧皮子和麻绳粗糙缝制的劳保手套。他默默地拿起一双,套在了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烫疤和无数细小伤口的、骨节粗大的手上。
那双手,曾经锻造出斩断将作监宝刀的利刃,曾经调试过让铁水奔流的高炉,是“秦氏工坊”技术的灵魂所在。
而现在,这双价值千金的手,套上了沾着泥污的、粗糙的旧手套。
黑伯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不是在戴一副劳保手套,而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他拉紧麻绳,确保手套牢牢固定在手腕上,每一个指套都妥帖地包裹住手指。
做完这一切,他依旧一言不发。花白的头颅微微低着,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只是迈开步子,步伐沉稳,甚至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坚定,走到了那个散发着异味、被视为“渎神”之源的大坑边缘。
他没有选择边缘容易挖掘的地方,而是直接下到了坑底——那个泥土最湿滑、颜色最深、气味也最浓重的地方!
坑底的泥土因为挖掘和踩踏,已经变得有些泥泞,黑伯的靴子踩上去,发出“咕叽”的声响,黑色的泥浆从靴子边缘溢出。那股浓郁的、**的腐殖质气味几乎扑面而来,让坑边几个本就强忍着的吏员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半步,捂住了口鼻。
黑伯却仿佛毫无所觉。
他站稳了身形,弯腰,伸手——不是去拿靠在坑边的铁锹,而是直接用手,扒拉了一下脚下那黑褐色的、黏糊糊的泥土!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用手!直接去碰触那“污秽”!
只见黑伯用手指捻起一小撮泥土,放在鼻尖前,极其认真地嗅了嗅!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分辨某种矿石或者金属的成色。然后,他又用带着手套的手指,仔细地感受着泥土的黏性、湿度,甚至用指甲掐了掐,感受其软硬程度。
他那专注的神情,不像是在面对一堆“秽物”,更像是一个顶尖的匠宗,在审视一块亟待雕琢的璞玉,或者一炉即将成型的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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