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的问题,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抵在了栎阳这套新生体系的咽喉之上。窝棚内空气凝滞,灯火摇曳的光芒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仿佛映照着各自心中翻腾的思绪。
百里秀指尖的玉珏已然温热,黑伯的拳头攥得骨节发白,连荆云所在的阴影角落,都似乎比平时更加深沉了几分。
秦战迎着赵高那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机锋的目光,脸上却没有丝毫被问住的窘迫。他没有立刻引经据典地反驳,也没有激昂地为自己辩护,反而像是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缓缓地、甚至带着一丝疲惫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让赵高细长的眉毛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特使大人此问,可谓直指核心。”秦战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秦战一介边卒出身,不懂那么多高深的道理。我只知道,看事情,得往前看,往实里看。”
他走到窝棚门口,掀开挡风的草帘,指向外面。暮色渐合,营地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已经亮起,工坊区炉火的红光映照着忙碌的身影,远处格物堂的轮廓在夜色中依稀可辨,更远处,是临时开辟的田垄和正在修建的水渠。
“特使大人,您看这栎阳。”秦战的声音在晚风中显得异常清晰,“几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地,聚集的是衣食无着、朝不保夕的流民,是备受排挤、无处施展的工匠。朝廷拨付的粮秣有限,将作监的供给时断时续。若按旧的‘规矩’来,这些人,要么在饥寒中死去,要么在绝望中沦为盗匪,要么……就是在下一次边关战事中,作为消耗品填进去,如同草芥。”
他的话语没有渲染,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却让赵高捏着丝帕的手指微微收紧。
“但现在,”秦战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赵高,“他们能吃饱饭,有遮风避雨的窝棚,有力气干活,有盼头活着!工坊日夜不停地出产着大秦急需的钢铁、箭簇、农具!格物堂里,那些原本一辈子浑浑噩噩的人,开始识字,开始算数,开始明白他们手里干的活计为什么这么干!他们不再是累赘,不再是消耗品,他们是能创造出价值、能巩固边关、能让我大秦更强盛一分的力量!”
他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铿锵:
“您问我,这套东西,会不会让该安分的人不安分,让该敬畏的东西不再敬畏?那我倒想反问一句——”
秦战的目光如同实质,刺向赵高:“是让这几千人饿死、冻死、战死,成为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损耗’,更能维系您所说的‘规矩’和‘敬畏’?还是让他们像现在这样,人人有活路,个个能出力,将我栎阳打造成一个能源源不断为大王、为大秦输送兵甲粮秣的坚实堡垒,更能彰显王上的威德,更能让天下人敬畏大秦的强盛?!”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番话的重量充分沉淀,然后才继续,语气放缓,却更加犀利:
“至于‘秘技’变得寻常,‘规矩’被取代……特使大人,您从咸阳来,当知我大秦以法立国,商君变法,废井田,开阡陌,奖军功,何尝不是打破了旧贵族的‘秘技’和‘规矩’?正是打破了那些束缚,才有了今日强秦!栎阳所为,不过是在匠造、农事、乃至教化上,行类似之事罢了!”
“我们将匠造技艺系统整理,广授于人,是为了打造更多、更好的军械,让我大秦锐士的刀更利,甲更坚!我们立‘工分’‘贡献’之规,是为了让能者多劳,劳者多得,激发所有人的干劲,而不是让懒汉蠢材靠着资历和出身,趴在国家身上吸血!我们教人‘格物’,是为了让他们更聪明地干活,更有效地解决问题,而不是培养一群只知空谈、不识五谷的腐儒!”
秦战的声音在窝棚内回荡,每一句都像锤子敲打在赵高心上。他没有回避问题,而是用更宏大的视角、更实际的利益,将赵高的质疑硬生生顶了回去。
“若说‘不安分’,”秦战最后直视着赵高,一字一句地道,“秦战只知道,让治下之民安居乐业,让国家武备日益精良,让大秦的根基更加稳固,这才是为人臣者最大的‘安分’!至于那些只盯着‘尊卑’、‘规矩’的空架子,却无视黎民死活、国家兴衰的论调,究竟于国何益?于大王何忠?!”
掷地有声!
窝棚内一片死寂。百里秀看着秦战,眼中异彩连连,她没想到秦战会以如此强硬、却又如此占据大义名分的方式回应。黑伯胸膛起伏,只觉得一股郁气畅快地吐了出来。连荆云,阴影中的嘴角似乎都勾起了一丝极淡的弧度。
赵高沉默了。
他脸上的平静终于维持不住,眼神剧烈地闪烁着。秦战的话,没有一句直接否认旧秩序的重要性,却句句都在用更根本的“国家利益”和“君王权威”来重新定义“安分”与“敬畏”。他将栎阳的“离经叛道”包装成了强化君权、富国强兵的必然选择,将可能的“威胁”转化为了更大的“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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