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青矸石铁水的成功冶炼,如同在栎阳营地沉闷的空气中点燃了一枚爆竹,那瞬间迸发的激情与希望,甚至短暂压过了连日劳作的疲惫。暗红色铁水注入砂模时那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硫铁气息,仿佛也灼烫了每一个参与者的心脏。黑伯带着工匠们几乎是日夜不休地守在那几块逐渐冷却的铁锭旁,像是守着初生的婴孩,脸上的皱纹都似乎被那铁水的余温熨帖得舒展了许多。
秦战兑现了他的承诺。第一批用新铁打制出来的,不是刀剑,而是二十把厚重结实、闪着幽蓝寒光的犁铧和十把专门用于开荒破土的巨型镢头。当这些远超普通铁器质量的农具被分发给垦荒队时,引起的轰动不亚于那炉铁水。流民们粗糙的手掌抚摸着那光滑冰凉的铁器表面,眼神里充满了近乎虔诚的敬畏和狂喜——有了这些,他们与这片荒地的搏斗,终于不再是毫无胜算的徒劳。
而更让营地上下感到振奋的,是秦战亲自将三把小巧却做工精良、柄上刻着名字的工具锤,交到了“格物夜课”中表现最出色的三名少年手中。那三个半大的孩子,穿着依旧褴褛的衣衫,双手却因为连日的学习和辅助劳作而不再如同刚来时那般麻木,他们紧紧攥着那属于自己的、沉甸甸的铁锤,小脸激动得通红,眼中闪烁的光芒,比炉火更加明亮。
“好好学,好好干。” 秦战只说了这么一句,拍了拍其中一个最瘦弱孩子的肩膀,“栎阳的未来,有你们一份。”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了少年们的心田,也落在了所有目睹这一幕的流民心中。一种不同于以往单纯为了活命的、更加深沉的东西,开始在这片营地里悄然滋生。那是对未来的期盼,是对自身价值的隐约认知,是一种名为“归属感”的粘合剂,正将这群来自四面八方、互不相识的溃散个体,缓缓凝聚。
然而,就在营地内部士气高昂,建设速度一日千里之时,外部的压力,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变得更加咄咄逼人。
将作监对栎阳的物资封锁,在嬴疾内帑资源的冲击下,短暂失效后,迅速改变了策略。他们不再明目张胆地卡断供应,而是开始在质量、运输和配套物资上做文章。运来的石炭开始掺杂更多的矸石,承诺的木料迟迟不到,甚至连一些基础的工具配件,也以各种理由拖延。
更阴险的是,关于栎阳的流言,在沉寂了一段时间后,再次甚嚣尘上,并且内容“与时俱进”。
新的流言不再简单地斥责“奇技淫巧”,而是变得更加“有理有据”,直指人心:
他们说,秦战在栎阳驱民如牛马,日夜劳作,稍有不从便鞭挞加身,营地里累毙、打杀的尸骨,都偷偷埋在了那片荒地之下。
他们说,秦战炼出的不是铁,是吸取地脉精华和人血魂魄的“邪铁”,用这种铁打造的兵器会反噬其主,打造的农具会让土地变成死地。
他们甚至说,秦战开办“格物夜课”,并非为了传授技艺,而是用来蛊惑童稚,吸取他们的“灵慧”,修炼妖法,图谋不轨!
这些流言编织得更加细致,更加恶毒,并且巧妙地利用了人们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和对孩童的天然保护心理。尽管洼里村的示范田禾苗长势良好,尽管营地内部的气氛日渐积极,但这些阴暗的传闻,依旧像跗骨之蛆,透过各种缝隙渗透进来,让一些心智不坚的流民再次开始惶惶不安,也让周边村落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信任,重新蒙上了阴影。
“欺人太甚!” 二牛气得眼睛通红,一拳砸在刚刚砌好的砖墙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让老子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非扒了他的皮点天灯不可!”
百里秀面色凝重地整理着近日收到的外部信息,对秦战道:“校尉,此次流言,指向性更强,传播更有组织,绝非乡野愚民自发所为。背后定然是甘槮等人,见资源封锁效果不彰,便加大了舆论攻势,意图从内部瓦解我们,败坏您的名声,甚至……触动王上的疑心。”
黑伯蹲在一旁,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老脸愁苦:“这才刚见点起色……这帮人,是真不打算给活路啊……”
秦战站在营地的了望台上,俯瞰着下方初具规模的房舍、忙碌的工坊和远处垦出的片片新田。暮色四合,营地里星星点点的灯火陆续亮起,与天空中初现的星辰交相辉映。那灯火之下,是数百个挣扎求生的生命,和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试点”。
他能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资源、舆论、人才……敌人正在从各个层面,对他进行围剿。而他所依仗的,除了嬴疾那尚未可知的“好奇”之外,便只有脚下这片刚刚开垦的贫瘠土地,和这群刚刚看到一丝希望的流民。
力量对比,悬殊得令人绝望。
但是……
他的目光掠过工坊区那依旧在冒着缕缕青烟的冶炼炉,掠过格物堂窗户里透出的、少年们挑灯夜读的剪影,掠过远处洼里村示范田在暮色中依旧清晰的那片悦目的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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