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午带来的那点官僚体系的黏腻感,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很快就被栎阳荒原上粗粝的风和更紧迫的现实给刮没了影。
接下来的几天,这片荒地被一种近乎野蛮的活力充斥着。
二牛带着那群从技术营跟来的老弟兄,像不知疲倦的工蚁,挥舞着简陋的工具,砍伐荆棘,平整土地。汗水混着尘土,在他们**或半裸的脊背上和泥,结成一道道深色的沟壑。吆喝声、号子声、工具撞击石头的闷响,成了这片天地间最主要的声响。几个歪歪扭扭,但至少能遮风避雨的窝棚率先立了起来,虽然晚上躺进去还能从缝隙里看到星星,但总比直接睡在野地里强。
黑伯带着人勘测了土质,结果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这里的土烧制普通的砖瓦陶器勉强够用,但想要达到秦战要求的那种“秦泥”的强度,还需要更细致的配比和试验。他们在窝棚不远处选了个地方,挖出了第一个简易的陶窑,黑烟开始夹杂在荒原的风中,带着一股泥土被火烧灼后的特殊焦糊味。
百里秀从县署回来了,带回来一摞盖着红印的文书,还有一脸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县署那群胥吏打交道,显然不比指挥一场战斗轻松多少。她迅速投入到新的工作中,规划营地区域,登记陆续前来投奔的、面黄肌瘦的流民,清点着他们带来的、少得可怜的物资。秦战给她的指示很简单:来者不拒,先让人活下来。
秦战的左臂依旧吊着,但这并不妨碍他用右手和嘴巴指挥。他像是这片新生营地的中枢神经,不断接收着各处传来的信息,然后发出指令。他站在那片刚刚平整出来的、还带着草根的土地上,用木炭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上画着草图——未来的工坊区、居住区、仓储区,甚至还有一个被他标记为“格物堂”的区域。
一切似乎都在艰难却坚定地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甘槮的到来。
那是一个午后,冬日的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散发着微弱的热量。荒原上劳作的人们正趁着这点暖意抓紧干活。
首先传来的是一阵与荒原格格不入的、清脆而整齐的马蹄声。不是驿马那种散乱疲沓的节奏,而是训练有素的战马才能踏出的、带着某种威慑力的韵律。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直起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荒原边缘,出现了一队约莫二三十人的骑士。他们身着统一的黑色皮甲,腰佩制式秦剑,神情冷峻,动作整齐划一,拱卫着中间一辆比之前甘茂家那辆稍逊,但依旧显得精致而坚固的马车。马车车厢上,同样镌刻着属于甘氏的家族纹饰,在灰暗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这队人马的出现,像是一盆冰水,骤然泼洒在这片刚刚燃起些许生机的荒原上。劳作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风声,以及那越来越近、敲击在每个人心头的马蹄声。
二牛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镐头,黑伯皱紧了眉头,百里秀从临时充当账房的窝棚里走出来,眼神凝重。连一直在外围游弋的荆云,身影也悄然出现在了秦战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马车在距离营地核心几十步外停下,骑士们左右分开,手按剑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营地里的每一个人,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车帘掀开,一个身着深紫色官袍、头戴进贤冠、年约五旬的老者,在仆役的搀扶下,缓缓走了下来。
他身形清瘦,面容古拙,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花白长须,一双眼睛并不算大,却异常沉静,看人时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内里。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刻意摆出什么姿态,但一种久居上位、执掌权柄所带来的无形威压,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
正是将作监令,甘槮。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简陋得可笑的营地,掠过那些衣衫褴褛、满身尘土的流民和士卒,最后,落在了被众人隐约簇拥在中央、左臂吊在胸前的秦战身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仿佛在打量某件新奇工具般的审视。
百里秀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正要开口通报。
甘槮却微微抬手,制止了她。他的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些许沙哑,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仿佛直接在人心头响起:
“老夫甘槮,忝为将作监令。”
他自报家门,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寻常的见面介绍。但“将作监令”这四个字,像是有千钧之重,压得营地里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秦战心中凛然。正主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
他微微躬身,行了一个下属见上官的礼节:“下官秦战,见过甘槮令。”
甘槮的目光在秦战吊着的左臂上停留了一瞬,淡淡道:“秦少府丞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他称呼的是秦战在将作监的职位,意在强调彼此的统属关系。
“黑石滩一战,秦少府丞扬威域外,令人钦佩。” 甘槮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波澜,“如今奉王命开府栎阳,试行新法,更是重任在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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