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比前一日更加吝啬。
浓厚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地压在山脊线上,将天空涂抹成一片沉闷的、毫无层次的灰白。没有风,空气凝滞而潮湿,带着深秋雨季来临前特有的、令人胸口发闷的压抑感。山谷间的草木都耷拉着叶片,连平日里清晨最活跃的鸟雀也销声匿迹,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屏息等待着什么。
幽谷谷口,经过三天几乎不眠不休的抢修,矮墙的破损处已被大致填补完整。虽然新夯筑的三合土颜色与旧墙有着明显差异,像是衣物上粗糙的补丁,但至少恢复了连贯的防御轮廓。墙头,经过挑选的、伤势最轻的十二名护卫队员,身着修补过的皮甲,手持长矛或弓弩,按照赵铁柱反复强调的间距笔直站立。他们脸色大多仍带着失血后的苍白,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死死盯着谷外。
墙后更深处,剩余所有能行动的男丁——大约二十来人,在周青的指挥下,以松散的半月形阵列隐蔽在工事和房屋的阴影中。他们手中武器各异,有的甚至只是削尖的木棍或农具,但每个人都咬紧了牙关,握紧了手中的东西。妇女和老人孩子,则按照前日的安排,已经悄然转移至后山备用的藏身点。整个幽谷,像一头受伤后蜷缩起来、却依然亮出獠牙的野兽。
杨熙站在矮墙内侧专为他留出的一个观察口后。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深蓝色粗布短衫——这是周氏用上次胡驼子送的细麻布连夜赶制的,针脚细密,剪裁合身,衬得他原本因为疲惫而略显单薄的身形,多了几分挺拔。头发用同样的蓝布条整齐束在脑后,脸上仔细洗净,甚至连指甲缝里的泥垢都清理干净了。
这不是为了讨好谁,而是一种姿态,一种面对强敌时,对自身尊严最低限度的维护。他知道,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衣衫是否整洁或许毫无意义,但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掌控的细节。
吴老倌无声地走到他身侧。老人今日也换了件相对体面的旧葛袍,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没有拿他那串几乎从不离手的念珠,而是背在身后,腰杆挺得比平日更直。他看了看杨熙的侧脸,低声道:“时辰快到了。”
杨熙微微点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越过矮墙,落在两百步外那片空地上。胡驼子的营地似乎比前几日更加“整洁”,帐篷排列得横平竖直,外围的警戒哨位置略有调整,彼此呼应更紧密。营地中央,那顶牛皮大帐的帘门依旧紧闭。
“昨晚后半夜,刘家集方向有三支火把组成的队伍,摸到咱们谷外西侧不到一里处的林子边缘。”吴老倌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继续汇报,“周青带人摸过去时,他们已经撤了,但留下了不少凌乱的脚印和几处新鲜的马粪。看方向,是从刘家集来的,但其中一些脚印的制式……像是卫所的军靴。”
“侯三的人?”杨熙眉头微蹙。
“很可能。刘扒皮出钱出人,侯三派了几个兵痞子撑场面,或者监视。”吴老倌冷笑一声,“真是难为他们了,这时候还能‘精诚合作’。”
“胡驼子知道吗?”
“他的营地离得更近,暗哨又增加了,不可能没察觉。”吴老倌道,“但他没有任何反应。看来,他是真打算看看,咱们被这两条恶狗撕咬时,会是什么表现。”
正说话间,牛皮大帐的帘门被掀开了。
首先出来的不是胡驼子,而是四名身着深灰劲装、腰佩直刀的护卫。他们步伐一致地走到营地边缘,面向幽谷方向,按刀肃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谷口矮墙。紧接着,那位孙姓匠人头目和那个佩狭长直刀的冷峻中年男子也走了出来,分立两侧。最后,胡驼子才不紧不慢地踱步而出。
他今日的装束与往日并无不同,依旧是那身深青色常服,外罩同色斗篷。但不知是光线缘故还是心理作用,杨熙觉得他脸上的神情,比前日空旷地对谈时,少了三分刻意伪装的温和,多了两分居于上位者的疏淡与威仪。
胡驼子没有骑马,也没有带太多人,只领着孙匠头和那佩刀中年,以及两名捧着木匣的随从,缓步向着约定的空地中央走来。他的步伐很稳,甚至带着几分闲庭信步的从容,仿佛不是来听取一个可能决定数百人生死的答复,只是来赴一场寻常的晨间散步。
“开门。”杨熙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沉重的、临时加固过的栅门被两名护卫队员吃力地向内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杨熙整理了一下衣襟,迈步走了出去。他的身后,跟着吴老倌和赵铁柱——后者坚持卸掉了吊臂,只用布带将受伤的左臂简单固定在身前,右手则握着一柄出鞘的、刃口带着缺口的环首刀。周青则留守墙内,指挥全局。
双方在空地中央,相距十步,再次站定。
空气中那股潮湿的压抑感似乎更重了。
“杨小友,三日不见,气色看来好了些。”胡驼子率先开口,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笑容,目光在杨熙干净整齐的衣着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身后矮墙上那些严阵以待的身影,最后落回杨熙脸上。“幽谷上下,看来也恢复了些元气。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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