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达室的灯光昏黄,带着一股陈年烟草、旧报纸和劣质茶叶混合的怪味。这味道本该令人安心,此刻却呛得黄云霞几乎窒息。她瘫坐在秦老头那张嘎吱作响的破藤椅上,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每一次碰撞都震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冰冷的雨水顺着她打绺的头发、湿透的工装往下淌,在她脚下汇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她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磨砂纸般的恐惧在反复刮擦。那顶压得低低的大檐帽,那穿透警服的雨水,尤其是闪电劈开黑暗瞬间撞入眼帘的——青灰色的腐肉,紧贴颧骨的萎缩肌肉,以及那两个深不见底、如同通往地狱的漆黑窟窿——这些画面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秦师傅……慧英……慧英还在外面!”黄云霞猛地抓住老秦头粗糙的袖口,指甲几乎嵌进他干枯的皮肤里,声音嘶哑破碎,“那个……那个东西!警察!不……不是警察!是鬼!是鬼啊!”她的身体筛糠般抖着,语无伦次。
老秦头布满老年斑的脸在昏黄灯光下灰白得吓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那片被雨水冲刷的、空洞的黑暗。他手里那杆沉重的长柄手电筒光束还直直地钉在马路对面副食品店雨檐下的位置,光柱里只有狂乱的雨丝在飞舞,像无数急坠的银针。刚才那一闪而逝的深蓝色布料,此刻了无痕迹。但那诡异的、空洞的、仿佛踏在石板上的马蹄声,却如同冰冷的跗骨之蛆,在他脑子里盘旋不去。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收回目光,落在黄云霞那张被恐惧彻底扭曲的脸上。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几次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最终,一个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艰难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
“造孽啊……云霞……你……你们撞上的,不是活人警察……”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抠挖着藤椅开裂的边缘,“那是……那是‘阴兵借道’啊!”
“阴……阴兵?”黄云霞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冰锥,狠狠凿进她的天灵盖。乡下老人吓唬小孩的古老传说,那些在乱葬岗、古战场游荡的鬼魂军队?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上海西区的马路上?还穿着……穿着警察的制服?
“对……阴兵……”老秦头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一种黄云霞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巨大恐惧和某种……敬畏的光,“穿着……穿着旧时的警服……骑着……骑着马……”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这片地界……几十年前,就是……就是警察局的刑场!枪毙过不少人呐!冤魂不散……怨气重……遇到阴雨天,怨气冲天的时候……它们就……就出来‘巡逻’了……”
“巡逻?”黄云霞的脑子嗡嗡作响,一片混乱。那东西冰冷漆黑的“眼睛”,那穿透身体的雨水,那近在耳边的“这片……最近不太平……”的低语……这一切都有了某种荒诞恐怖的指向。可慧英!慧英怎么办?!
“秦师傅!快!快去救慧英!”黄云霞猛地从藤椅上弹起来,巨大的恐慌压过了对“阴兵”的恐惧,“她还在外面!她把我推过来,自己还在那边!那个东西……那个东西会不会……”她不敢想下去,死死抓住老秦头的手臂,指甲掐得更深了。
老秦头被她拽得一个趔趄,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他看看外面泼天的大雨,看看那片吞噬了周慧英的黑暗,又看看眼前这个惊弓之鸟般的女工,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更深了。“你待着别动!”他猛地甩开黄云霞的手,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甚至有点粗暴。他一把抓起靠在墙角的另一柄更长的、裹着橡胶的防暴棍,又抄起那杆沉甸甸的长柄手电筒,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一把拉开了传达室通往厂区的小门。
“慧英——!周慧英——!”老秦头嘶哑的呼喊声立刻被狂暴的雨声吞没。他佝偻的身影举着手电,光柱在密集的雨帘中艰难地劈开一道微弱的光路,冲进了纺织厂空旷的厂区。手电光摇晃着,扫过一排排黑洞洞的车间窗户,扫过湿漉漉的、反射着幽光的水泥地坪,扫过堆放在角落、盖着破烂油毡布的纺纱筒子……光束所及之处,只有冰冷的雨水和死寂的黑暗,没有任何人影。
“慧英——!”黄云霞也冲到了传达室门口,对着厂区撕心裂肺地哭喊,声音带着绝望的颤音。回答她的只有哗啦啦的雨声,以及远处老秦头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焦灼的呼唤。
时间在冰冷的恐惧和焦灼的等待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黄云霞倚在门框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眼睛死死盯着老秦头手电光消失的方向,指甲深深抠进门框的木头里,留下几道清晰的月牙痕。传达室角落里那台老旧的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从未如此刻般响亮——咔哒、咔哒、咔哒——每一声都像敲在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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