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翊的头痛旧疾,如同盘踞在龙椅下的毒蛇,在梦魇与国事的双重煎熬下,苏醒得愈发频繁和猛烈。紫宸殿内的低气压几乎凝成了实质,宫人们屏息凝神,行走间踮着脚尖,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都会引爆帝王难以预测的雷霆之怒。
奏折上的字迹时而模糊时而扭曲,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直跳,仿佛有钢针在不断钻凿。太医院呈上的安神汤药喝了无数,效果却微乎其微,反而让他更加烦躁。唯有当那缕清冷中带着一丝奇异安抚力量的“凝神香”袅袅升起时,那撕扯般的剧痛才会如潮水般缓缓退去,让他得以喘息片刻。
这香,唯有沈璃能调。
她巧妙地将几味珍稀的镇痛安神药材研磨成极细的粉末,与名贵的龙涎香基底混合,又加入了一味她自己偶然从古籍中发现的、带有微弱麻痹镇痛效果的异域香料,比例掌握得妙到毫巅,多一分则引人昏沉误事,少一分则压不住那钻心的痛楚。
慕容翊对这份“凝神香”的依赖与日俱增。不仅夜间安寝离不开,后来发展到白日里批阅奏折时,也需得点燃此香,方能维持住冷静与专注。
“传沈司药。”这句话成了紫宸殿内侍们最常听到的口谕之一。
起初,只是让她调制香料,送至殿外由内侍送入。后来,慕容翊会在头痛剧烈时,直接宣她入殿,现场调制,仿佛她本人在场,那香的效果便能更好几分。再后来,他批阅那些关乎边关战事、粮饷调配、官员任免的重要奏折时,也会让她侍立在偏殿一角,美其名曰“听用”,以备不时之需调制新香,实则是在那弥散的、唯有她能掌控的香气中,寻求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掌控感。
沈璃便这样,以一种极其特殊的方式,踏入了帝国权力的最核心领域。
她总是垂着眼,安静地待在光影黯淡的偏殿角落,面前的小几上放着香具和药材,手指灵活而沉默地忙碌着,仿佛全部心神都倾注在那缕缕青烟之中,对正殿那压抑而激烈的朝政议论充耳不闻。
然而,那一声声压抑着痛苦的沉闷喘息,那一份份被慕容翊冷声掷于地上、关乎无数人生死的奏报,那些重臣们或激昂或谨慎或惶恐的进言,又如何能真正隔绝?
她听到了关于北境战事胶着、急需增派援兵和粮草的争吵;听到了关于南方水患后瘟疫蔓延、请求朝廷拨银赈灾的急切奏报;听到了关于吏治**、某位封疆大吏被弹劾贪墨的激烈辩论;甚至听到了慕容翊与心腹近臣低声商议,如何进一步削弱太后与贵妃一党在朝中残余势力的密语……
无数信息碎片,如同江河汇流,涌入她的耳中,沉淀在她的心底。她面无表情地捣着香杵,每一次起落都精准而平稳,唯有那双低垂的眸子里,偶尔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光。
她将这些信息与之前通过张医士、王美人等渠道获得的零碎情报相互印证、拼接,逐渐勾勒出前朝后宫更加完整、也更加凶险的权力图谱。谁与谁暗通曲款,谁又是孤臣直吏,哪些政策关乎民生,哪些争斗纯属倾轧……她冷静地分析、记忆、归档。这些,或许将来都会成为她复仇之路上的筹码,或是保全自身的盾牌。
慕容翊并非没有防备。他偶尔会从奏折中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向偏殿那个安静的身影。他会突然问一个关于香料的问题,或是让她解读某位进贡使臣送来的冷门药材药性,试探她是否分心他顾。
沈璃每次都能从容应对,回答关于香料药性的问题专业而精准,眼神清澈坦然,仿佛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调香中。她的镇定和“无用”,渐渐消弭了慕容翊大部分的疑虑。或者说,头痛的折磨和对那缕安神香的迫切需求,压倒了他那点帝王的多疑。
他对她的依赖,在朝野上下渐渐不再是秘密。后宫之中,嫉妒、探究、畏惧的目光愈发密集地投注在沈璃身上。飞鸾宫那次失败的构陷之后,贵妃一党似乎暂时蛰伏,但沈璃能感觉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恶毒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这日午后,慕容翊的头疾发作得尤其厉害。一份关于河西郡守贪墨赈灾粮款、导致灾民饿殍遍野的奏报,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盛怒之下,头痛欲裂,他一把将满桌的奏折扫落在地,捂着额头,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滚!都给朕滚出去!”他对着殿内噤若寒蝉的臣工和内侍厉声嘶吼。
众人如蒙大赦,仓皇退下。唯有李德全战战兢兢地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陛下,”沈璃从偏殿走出,声音平静如水,“凝神香已备好,是否此刻点燃?”
慕容翊抬起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她,那目光像是要将她剥皮拆骨。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点!”
沈璃上前,动作轻柔却迅速地清理香炉,放入香丸,点燃。清冷舒缓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冰手,轻轻抚平那暴跳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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