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药局配香房深处,弥漫着一股近乎凝固的沉闷。空气里沉淀着千百种药材混合的复杂气息 —— 沉郁的檀香底子,如同陈年的老酒,带着岁月的厚重,丝丝缕缕缠绕在梁柱间;其间又穿插着清冽的薄荷,像是夏日里骤然掠过的凉风,试图驱散这股沉闷,却只是徒劳;微苦的陈皮味不甘示弱,带着一种晒干后的沧桑,与甜腻的桂皮展开拉锯,甜与苦在鼻尖交织、碰撞,最后又融入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土腥气的干草根味,那是底层药材特有的、不加修饰的本味。
日光艰难地透过高处蒙尘的小窗棂,窗棂上的蛛网在光线下清晰可见,灰尘附着在蛛网上,如同给这古老的窗棂镶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光柱斜斜地刺入,在空气中投下几道昏黄的轨迹,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上下飞舞、旋转、碰撞,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狂欢,更添几分压抑和憋闷。整个配香房就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时间在这里都流淌得格外缓慢。
沈璃独自一人,坐在角落一张掉漆的旧木案前。木案的边缘已经磨损,露出里面浅色的木头,桌面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那是常年与药杵、瓷钵摩擦留下的印记。案上摊着几样药材:已经研磨成细粉的远志,呈浅灰色,气味微苦微辛,带着一种草木特有的坚韧;几片切得极薄的酸枣仁,色浅黄,边缘整齐,显然是经过精心处理的;还有一小撮晒干的合欢皮碎片,呈灰褐色,质地酥脆,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安神药材,配在一起,便是一剂最基础的 “宁心散”,功效平平无奇,不过是让人睡得略沉些,在尚药局的成千上万种配方里,它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低着头,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后背那场酷刑留下的伤口,在这样闷热的环境里,如同无数只蚂蚁在啃噬,又痒又痛,那感觉顺着脊椎蔓延,牵扯着四肢百骸都泛起不适。薄薄的夏衫早已被渗出的汗水浸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她单薄的脊背轮廓,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尚未完全愈合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扎刺。但她握着药杵的手,却稳得出奇,仿佛那只手不属于这具饱受折磨的躯体。
药杵在粗糙的白瓷钵里缓缓碾磨着,发出单调而沉闷的 “笃笃” 声,在这寂静的配香房里格外清晰,像是在为这沉闷的空气打着节拍。她将远志粉、酸枣仁片和合欢皮碎片混合在一起,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汗水顺着她尖削的下颌滑落,滴在案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随即被干燥的空气吸走,不留痕迹,就像她在这深宫里所受的苦难,看似留下了印记,却又被时光匆匆抹去。
配香房的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门轴转动时发出的摩擦声尖锐刺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一股带着暑气的穿堂风随之涌入,吹得案上几片轻薄的合欢皮微微颤动,如同受惊的蝴蝶。一个穿着浅碧色宫装、梳着双丫髻的宫女走了进来,宫装的料子是上好的绸缎,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脸上带着一种刻意端着的倨傲,眼角微微上挑,眼神扫过配香房里其他几个埋头干活、大气不敢出的低等宫女,那些宫女一个个缩着脖子,恨不得将自己藏进药柜的阴影里。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沈璃身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鼻尖微微抽动,似乎嫌这里的气味和环境腌臜,与她身上的香气格格不入。
“沈女史?” 宫女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丝不耐烦,像是在呼唤一个不懂事的孩童。
沈璃手上的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额发滑开,露出一张苍白、憔悴却异常平静的脸。她的眼睛很大,却没有丝毫神采,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只有在看向来人时,才闪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她认出是梁美人宫里的二等宫女,名叫春燕。梁美人,位份不高,性子却出了名的尖酸刻薄、心胸狭隘,又因姿色平平,入宫数年一直不得宠,早已将满腹怨气化作了对周遭一切、尤其是得宠妃嫔的刻骨妒恨。她是于贵妃一派里最不起眼、却又最易挑动的一颗棋子,像一根干燥的柴火,一点就着。
“春燕姐姐。” 沈璃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久未开口的干涩,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她放下药杵,撑着桌面,忍着后背的刺痛,慢慢站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她额角又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她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春燕的目光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和略显佝偻的站姿上扫过,那丝倨傲里又掺进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轻蔑和嫌恶,仿佛在看一件没有价值的旧物。她走近几步,用绣着缠枝莲的手帕掩了掩鼻子,似乎想挡住这满屋子的药味,这才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锦囊,递到沈璃面前,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吩咐:“喏,这是我们美人要的日常熏香。还是照老样子,要宁心安神的。美人说了,近来心烦气躁,夜里睡不安稳,让你务必配得精心些,若再像上次那般效用平平……” 她拖长了调子,眼神里的威胁不言而喻,未尽之意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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