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闷热如同浸透了油脂的湿布,沉甸甸地裹着整座皇城。琉璃瓦在毒日头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将空气烤得滚烫,连穿堂而过的风都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气,吹在人身上,像是被砂纸轻轻磨过。
尚药局西偏院的空气更是凝滞得如同凝固的药膏。巨大的皂角树蔫蔫地垂着叶子,连蝉鸣都透着气若游丝的疲惫。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苦涩的黄连、辛辣的干姜、醇厚的当归…… 种种气息混杂在一起,又被午后的暑气蒸得发黏,再混上碾药时扬起的细密粉尘,吸进肺里都带着一种粗糙的颗粒感,刮得喉咙微微发疼。
沈璃站在半人高的石药碾旁,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碾轮映衬下,显得愈发瘦削。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粗布短褐,领口和袖口都沾着点点深褐色的药渍,那是常年与药材打交道留下的印记。
她的肩背绷得极紧,像是一张蓄满了力的弓弦,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发力。双手紧握冰凉沉重的木柄,掌心的厚茧与粗糙的木头摩擦,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那熟悉的钝痛顺着手臂蔓延开来,早已成了家常便饭。
“咕噜…… 咕噜……”
石碾轮在她的推动下,沿着深凹的碾槽缓慢而沉重地滚动着。碾槽里的防风碎片被碾压得粉碎,发出沉闷的碎裂声,细密的黄白色粉末随着碾轮的转动翻腾、积聚,在槽底铺了薄薄一层。
汗水顺着她削瘦的颈侧滑下,在锁骨处汇成细流,没入粗布领口,留下一道深色的湿痕。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遮住了她低垂的眼眸。只有偶尔抬手用袖子擦汗时,才能瞥见那双眼睛 —— 沉静得像一潭深水,即使在如此繁重的劳作中,也看不到丝毫的烦躁与懈怠,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
前几日那场惊心动魄的 “紫心草” 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的涟漪虽已平复,却在她心底漾开了更深的波澜,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尚药局的药材采买中混入了一批以次充好的紫心草,色泽暗沉,药效大减。这本是采买官与库房管事的疏忽,但张掌药为了推卸责任,竟想将过错推到负责清点药材的沈璃身上。若不是陈司药及时发现紫心草的批次记录有诈,沈璃此刻恐怕早已被拖去慎刑司,不死也得脱层皮。
可自那以后,张掌药看她的眼神就越发不对了。那双总是涂着蔻丹的细长眼睛里,时常闪过一丝慌乱和阴鸷,随后便是变本加厉的刁难 —— 别人碾四两药材,她就得碾八两;别人分拣完药材能歇口气喝口凉茶,她却总有做不完的杂活,不是去清洗药罐,就是去晾晒那些最占地方的草药。
而陈司药,那位平日里总是板着脸、对谁都不假辞色的老司药,自那以后,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有好几次,沈璃都感觉到那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是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沈璃心里清楚,这看似平静的西偏院,水面之下早已暗流汹涌。她就像一株生长在石缝里的野草,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更谨慎,更隐忍,也更强大。
“沈璃!”
一声刻意拔高、甜腻得发齁的声音骤然响起,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破了院中沉闷的空气。
沈璃的动作顿了一下,握着木柄的手紧了紧,缓缓停下了石碾。她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先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才慢慢转过身。
张掌药正扭着丰腴的腰身,像一阵裹着浓郁香粉味的风,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宫装,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与这满是药味的西偏院格格不入。宽大的袖口随着她的动作甩动,几乎要扫到石碾上堆积的防风粉末。
“别磨蹭了!快!” 张掌药肥白的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旁边一个刚打开的麻袋口,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把这些新到的金盏菊和杭白菊分拣出来!要快!上头急着用呢!”
沈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麻袋里装着满满一袋混杂的菊花。金黄的金盏菊和雪白的杭白菊挤在一起,中间还夹杂着不少枯黄的叶子、细小的断枝,甚至还有几粒黑色的泥土。浓郁的菊花香气中,夹杂着枯叶的腐味和泥土的腥气,闻起来有些刺鼻 —— 这分明是刚从田里收上来,来不及仔细晾晒和筛选的生货,分拣起来最是繁琐费时。
夏日的午后,本就容易困倦,分拣这种细活更是磨人。张掌药显然是故意刁难。
沈璃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冷意。她微微躬身,声音平静无波:“是,掌药。”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被汗水浸湿的鬓发贴在微凹的脸颊边,显出几分病容般的苍白,却又透着一股倔强的韧劲。
“哼。” 张掌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细长的眼睛在沈璃汗湿的鬓角和那张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上扫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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