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吞而苍白,透过御书房雕花繁复的菱花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光斑。那些光斑像是被无形的手揉皱的锦缎,边缘模糊不清,映在墙面上悬挂的《千里江山图》摹本上,将画中山河都染得添了几分萧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烟墨香,那是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散发出的气息,混合着铜鹤香炉里燃尽的沉香余韵,本应是沉静安然的味道,却偏偏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远方的血腥气 —— 那气息稀薄得几乎无法捕捉,却又执拗地钻鼻腔,仿佛是紫宸殿那场血雨腥风的余魂,即便宫人早已用最名贵的龙涎香将殿内彻底清扫熏香了三遍,也未能将其驱散。
那日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如同附骨的鬼魅,日夜萦绕在皇城的上空,更深深烙印在十六岁的年轻皇帝慕容玦的心头,连睡梦中都在反复回放。
慕容玦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案几是先帝遗留之物,边缘雕刻着繁复的云龙纹,摸上去光滑温润,却透着一股陈年的寒凉。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关于北方三州冬衣拨付的奏章,米黄色的桑皮纸微微泛着毛边,上面是户部尚书一笔不苟的楷书,详细罗列着各州所需棉衣、棉裤的数量,以及银钱、布料的调度方案。朱笔握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笔杆是上好的羊脂玉所制,触手温凉,可笔尖悬在 “准奏” 二字上方,却久久未曾落下。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并未聚焦在那些规整的文字上,而是如同穿透了眼前的纸张,穿透了御书房厚重的门扉,径直回到了七日之前,回到了那间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紫宸殿。
他清晰地记得,承恩公周显踏入紫宸殿时的模样 —— 一身绯色朝服熨烫得平整如新,胸前四爪金蟒仿佛要挣脱绸缎的束缚,领口玄色貂皮是先帝特赐的恩典,在晨光中泛着油亮的光泽。那时的周显,虽面色凝重,却依旧维持着国公爷的倨傲,手指摩挲着腰间和田玉璧的动作从容不迫,甚至在与永昌侯周璨对视时,还微微颔首示意,眼底藏着几分心照不宣的镇定。可当沈璃将那本厚重的卷宗狠狠摔在金砖地面上,当那些写满供词、画着资金流向的纸张如同破碎的雪片散落一地时,周显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从最初的涨红转为惨白,再到最后的死灰。他记得周显嘴唇颤抖着想要辩解,却只能发出含混的气音,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审视与威严的眼睛,瞬间被惊恐与绝望填满,像是溺水之人徒劳地想要抓住救命稻草,却只抓到一手冰冷的海水。
永昌侯周璨的狼狈更是历历在目。那位向来飞扬跋扈的侯爷,平日里在御花园偶遇时,即便对他这位少年天子,也不过是敷衍地躬身行礼,眼神里总带着几分勋贵世家的轻视。可那日在紫宸殿,当沈璃念出 “周璨管家携五万两白银赠予江南乱匪沈万川” 的供词时,周璨双腿一软,直直地瘫坐在金砖地面上,朝服下摆散开如一朵破败的花。他顾不得体面,双手撑地想要爬起来,却因为过度恐惧而浑身颤抖,只能徒劳地张着嘴,眼泪混着鼻涕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锃亮的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慕容玦甚至能回忆起周璨当时的哭声,那不是男子汉的悲愤呐喊,而是如同孩童般绝望的呜咽,夹杂着 “冤枉”“臣知罪” 的混乱呓语,听得人心头发紧。
更让他无法释怀的,是那些侍卫拖拽勋贵们出殿的场景。那些侍卫都是暗凰卫挑选出的精锐,身形高大,面色冷峻,下手毫不留情。周显被两名侍卫架着胳膊往外拖时,还试图挣扎,玄色朝靴在金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嘴里嘶吼着 “沈璃构陷忠良”“慕容氏忘恩负义” 的诅咒,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周璨则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被侍卫如同拖拽死狗般拖过殿门,长长的朝服在地面上拖出褶皱,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前,早已没了半分侯爷的模样。还有定安伯李修,那位平日里总爱捻着胡须吟诗作赋的文雅勋贵,被抓时吓得尿了裤子,一股骚臭味混杂着龙涎香的气息在殿内弥漫开来,引得文臣队列里有人下意识地皱眉捂鼻。那些凄厉的、不甘的、诅咒的哭嚎声,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每一次回想,都让他心脏紧缩,指尖发凉。
而这一切的掌控者,那个站在权力漩涡中心的女人,他的亚父,他的姑姑 —— 沈璃,此刻就坐在他身侧稍后方的紫檀木案后。
慕容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偏向右侧,透过眼角的余光,能看到沈璃沉静的侧影。她今日依旧穿着那身玄色摄政王朝服,银线绣成的金凤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泽,尾羽缠绕的流云纹样随着她执笔的动作微微晃动。她的面容依旧是那般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仿佛紫宸殿那日的雷霆之怒从未发生过,仿佛她下令摧毁的,不是几个盘根错节、传承了三代的庞大世家,不是与他慕容玦有着血缘牵绊的舅公一族,而只是拂去了棋枰上几颗碍眼的棋子。慕容玦清楚地记得,那日在紫宸殿,当侍卫将周显等人拖出去时,沈璃只是静静地坐在案后,目光扫过散落一地的罪证,又缓缓落在殿内噤若寒蝉的群臣身上,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那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权威,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易决定他人生死荣辱的冷酷,让慕容玦在那一刻,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比冬日里皇城根下的寒风还要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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