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国之重典。
时值冬末春初,凛冽的寒意尚未完全退去,但空气中已隐约能嗅到一丝万物复苏的、带着泥土芬芳的湿润气息。连日来的晴好天气仿佛也是上天的某种昭示,碧空如洗,阳光和煦,为这庄严盛典平添了几分难得的暖意。
京郊圜丘坛,早已被洒扫得纤尘不染,仿佛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白玉,静静地卧在天地之间。坛体周遭,旌旗招展,色彩斑斓的旗帜在微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无数只振翅欲飞的巨鸟。身着明光铠甲的禁军士兵如同钉子般肃立在各自岗位,盔甲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芒,他们面容肃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确保没有任何疏漏。文武百官按品级爵位,身着最庄重的朝服,鸦雀无声地肃立于坛下指定的区域,远远望去,如同色彩各异的沉默礁石。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息,那是从巨大的青铜香炉中袅袅升起的,与一种近乎凝滞的、令人不由自主心生敬畏的庄严感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年幼的皇帝慕容玦,此刻正经历着他人生中最为隆重,也最为难熬的时刻之一。他身穿繁复沉重、绣着日月星辰山川虫鸟等十二章纹的明黄色衮服,宽大的袍袖几乎要垂到地面,层层叠叠的衣物让他本就单薄的小身躯更显稚嫩不堪重负。头上戴着那顶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平天冠,前后各垂着十二旒五彩玉藻,每一走动,玉珠便相互碰撞,发出清脆而肃穆的声响,也遮挡了他部分视线,让他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他努力挺直小小的脊梁,模仿着记忆中父皇和太傅教导的威仪姿态,一步步,在礼官那悠长而带着独特韵律的唱喏声中,沿着洁白无瑕的汉白玉铺就的神道,缓缓走向圜丘那象征着天人交感的顶层。然而,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和寻求依靠的本能,一次次瞟向身侧稍后方的位置。
那里,沈璃穿着一身特制的、完全符合祭祀礼制规仪的玄色深衣,衣料是顶级的暗纹云锦,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内敛的华贵。深衣之上,以极其精巧的工艺,用暗金丝线绣满了百鸟朝凤的繁复图案,那凤凰展翅欲飞,眼神锐利,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势,却又巧妙地融于玄色背景之中,不过分张扬,却于细节处彰显着无与伦比的尊荣与权力。她没有戴那惯常用来保持距离与神秘的珠帘,面容完全显露在外。经过数月精心的休养和调理,北境风霜留下的粗糙与疲惫痕迹已淡去不少,肌肤恢复了往日的白皙光洁,但那份历经尸山血海、朝堂倾轧、权力巅峰淬炼后沉淀下来的沉静与威仪,却已深深融入她的骨血之中,刻画在她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比任何华服珠翠、繁复妆饰都更能彰显她此刻无可撼动的地位与力量。她刻意落后于慕容玦半步,这既是为人臣者必须恪守的礼节,亦是一种无声而坚定的护卫与支撑,仿佛一道沉默却可靠的影子,随时准备应对任何可能发生的变故。
整个祭天仪式过程庄严肃穆,环节繁琐而漫长,每一项都蕴含着古老的寓意和帝国的意志。燔柴升烟,那冲天的烟火带着祭品的馨香与祈愿,袅袅升向苍穹,象征着与上天的沟通;奠玉帛,将最精美的玉器和丝帛敬献给天地神灵,表达着最崇高的敬意;进俎,将宰杀洗净的牲牢置于祭案之上,代表着血食的供奉;初献、亚献、终献,三次隆重的敬酒仪式,由皇帝主祭,太傅及重臣陪祭,每一次鞠躬、每一次酹酒,都严格遵循着古礼的规制,不容有丝毫差错。沈璃始终面容平静如水,眼神专注而沉稳,配合着慕容玦完成各项仪式。偶尔在他因为紧张或对流程不熟而略显迟疑、动作稍显生疏时,她会极其自然地、不易察觉地递去一个短暂的眼神,那眼神中带着安抚,带着鼓励,更带着一种“无需担心,有我在”的笃定。
慕容玦在她的目光注视下,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心中的忐忑渐渐被抚平,动作也变得越来越流畅、自然。他甚至升起一丝奇异而安心的感觉,仿佛有太傅站在身边,这原本令人紧张畏惧、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便会贻笑大方甚至触怒上天的宏大典礼,也变得不再那么可怕,不再那么难以承受。他偷偷瞄着沈璃那平静而专注的侧脸,线条优美却带着不容侵犯的冷峻,之前在金銮殿上听到“还政”二字时心中产生的茫然、隐约的隔阂以及对未来不确定的担忧,在此刻这庄严肃穆的氛围和太傅无声的支撑下,似乎被一种更原始、更纯粹的信赖与依赖感所取代。
终于,漫长的前期仪式结束,最重要的环节到来——皇帝亲读祝文,祷告上天,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是整个祭天典礼的核心,是天子作为“天之子”与上天直接对话的时刻,意义非凡。
慕容玦在礼官恭敬而小心翼翼的引导下,走到圜丘最中央、最高处的祭案之前。祭案上摆放着各种祭器,中央则是那份沉甸甸的、以明黄色锦缎为底、用朱砂工整书写着祝祷文字的祝版。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有些过快的心跳,从内侍手中接过那份象征着江山社稷重托的祝版,触手只觉得一片冰凉与沉重。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用尚带稚气却努力模仿出庄重沉稳的声音,朗声诵读,每一个字都力求清晰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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