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东暖阁,如今已成了幼帝慕容玦的启蒙书房。
此处虽不及正殿那般恢弘肃穆,却自有一番精心营造的凝重氛围。深秋的阳光透过半开的支摘窗,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跃动的光影,恍若碎金流淌。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墨香、纸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冽的草药气息——那是从角落青铜狻猊香炉中缓缓逸出的宁神香,意在安抚那颗稚嫩却不得不承载江山之重的心灵,试图在这方寸天地间,为他构筑起一道抵御外界纷扰的无形屏障。
年仅六岁的慕容玦,穿着一身量身剪裁的明黄常服,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那座椅显然是特制的,垫高了底座,并铺设了柔软的锦垫,以便他能勉强够到桌面,维持一个符合皇室礼仪的坐姿。他那张尚带婴儿肥的小脸上,没有寻常孩童的天真烂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早的、小心翼翼的沉静。黑亮的眸子里,总是闪烁着几分茫然,几分努力想要理解这个复杂世界的专注,以及一丝深藏眼底、对即将到来授课的、本能的紧张。那双本应摆弄玩具的小手,此刻却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膝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每当殿外廊下传来那熟悉的、平稳而富有韵律的脚步声,他便会不由自主地绷紧小小的身躯,双手从随意摆放的状态迅速收回,重新置于膝上,仿佛即将面对一场严肃的、不容丝毫懈怠的考验。
沈璃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雕花木门外。她今日褪去了象征摄政权威的玄色绣金凤朝服,仅着一身素雅的深青色常服,款式简洁,线条利落,除却腰间一枚代表身份的螭龙玉佩,周身再无多余饰物。乌黑丰茂的长发用一根品相极佳、却毫无雕饰的白玉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落鬓边,柔和了过于清晰的轮廓。整个人洗尽铅华,敛去了朝堂之上那份迫人的威仪,却更凸显出一种属于师者的、内敛而深沉的智慧力量。她手中没有捧着厚重的经史子集,只拿着几卷看似寻常的文书舆图,步履从容地走入书房,衣袂拂动间,带起一丝微凉的秋风。
“陛下。”她行至书案前约五步处停下,微微颔首,声音平和舒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性的力量,瞬间抓住了慕容玦的全部注意力,仿佛无形的手指拨动了心弦。
“太傅。”慕容玦立刻从高高的座椅上滑下来,像模像样地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这“太傅”的称谓,是沈璃亲自定下的。在她看来,“摄政尚宫”是权柄,是职责,是冰冷的权力符号;而“太傅”则是师者,是传承,是带有温度的责任。她希望,至少在这间书房里,他们之间首先是师徒,暂将朝堂的尊卑与权谋搁置门外。
沈璃走到书案旁,并未立刻开始今日的课程,而是先伸手试了试案上一只温润羊脂玉盏的温度,指尖传来的暖意恰到好处。随后,她将其轻轻推到慕容玦面前。“秋日天燥,易伤肺经。陛下先饮些川贝梨汤,润一润。”
这细微的、带着长者关怀的举动,像一股暖流,悄然融化了几分慕容玦心头的紧张。他双手捧起微温的玉盏,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甘甜的汤水,那温润的滋味不仅滋润了喉咙,似乎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他偷偷抬眼,觑见太傅正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没有催促,只有等待,这让他心中稍安。
饮罢梨汤,内侍无声上前撤去玉盏。授课,正式开始了。
沈璃的教学方式,与历代沿袭的帝师传统截然不同。她从不要求慕容玦去死记硬背那些佶屈聱牙的“子曰诗云”或空洞泛味的“仁政德治”教条。在她看来,那些迂腐的经义,于治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帝国,尤其是应对眼下危机四伏、内忧外患的朝局,无异于隔靴搔痒,甚至可能培养出不通世务、只知空谈的昏君。
她的第一课,直指核心——“识人”。
她展开一幅精心绘制的、以特殊符号和颜色线条标注的朝臣关系脉络图。这张图并非简单罗列官职姓名,而是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清晰地勾勒出朝堂之上各部院官员之间盘根错节的姻亲、同乡、师承、门生故旧,乃至更为隐秘的利益输送与政治同盟关系。线条纵横交错,颜色深浅不一,直观地展现了各方势力的此消彼长与勾连互动。
“陛下请看此处,”沈璃的指尖落在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名字上,声音冷静得如同在分析一盘关乎生死的棋局,不带丝毫个人情感,“吏部考功司张郎中,表面文章做得极好,每逢科考之年必发文劝勉寒门学子,是朝野称颂的励志典范。奏疏文采斐然,常引圣人之言,俨然一副忧国忧民、克己奉公的贤臣模样。然而,细查其妻族,与掌控江南漕运命脉的转运副使乃是三代世交,往来密切,利益盘根错节。他月前那道言辞犀利、直指漕运积弊的奏疏,看似为国为民,大义凛然,但其真正的意图,究竟是为了革除弊政,还是意在借题发挥,为其姻亲扫清仕途障碍,或是打击漕运系统内的其他派系,以便安插自己人,从而攫取更大的利益?这其中的关窍,不能只听其言,更要观其行,追溯其源,关联其网,方能拨开迷雾,窥见几分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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