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偏殿的晨雾还未散尽,那雾不是江南水乡的浓白,而是皇城特有的、带着几分清冽的薄纱,从殿外的汉白玉栏杆缝隙里渗进来,沾在廊下悬挂的铜铃上。铜铃是宣德年间的旧物,青铜胎上鎏了层薄金,经年累月下来,金层已磨出细碎的斑驳,唯有铃舌还是亮银的。穿堂风拂过,铃舌轻颤,“叮 ——” 一声轻响,细得像根丝线,落入殿内后,却被那凝滞如冰封的空气硬生生掐断,连一丝回音都没留下。
金砖地面光可鉴人,每一块都是江南苏州御窑烧制的 “金砖”—— 当年为了烧这殿内的地,窑工要将黏土反复捶打百日,入窑后用松柴烧足四十天,出窑后还要用桐油浸泡三月,打磨得能照见人影才算合格。此刻,这光润的金砖上,正映着梁间垂下的鲛绡帐幔。帐幔是南海进贡的鲛绡所制,薄如蝉翼,却密不透风,上面绣的流云纹是苏绣名家沈若薇的手笔,用淡青、月白、银灰三色丝线掺了孔雀羽线绣成,晨光透过殿门斜斜照进来,落在帐幔上,流云纹竟似有了细微的流动感,只是那光泽暗哑得很,像蒙了一层灰。连殿角燃着的龙涎香都透着股压抑 —— 三足铜炉是宣德炉,炉身上刻着缠枝莲纹,炉口飘出的烟气细得像针,直直向上飘着,连一丝晃动都没有,仿佛被殿内的死寂冻住了。
“吱呀 ——!”
殿门被推开的声音格外刺耳,力道重得几乎要将那扇梨花木门板甩在墙上,门轴发出一阵 “咯吱” 的呻吟,像是不堪重负。大皇子慕容琮一身亲王蟒袍踏了进来,那蟒袍用的是南京云锦中的妆花缎,墨色的底布上,用金线、银线和孔雀羽线织出九条蟒纹,每条蟒的眼睛都嵌着一颗米粒大小的东珠,随着他的脚步,东珠微微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却透着股狰狞的意味 —— 那蟒的姿态不是温顺盘绕,而是张牙舞爪,像是要扑出来噬人。他走得极快,靴底是厚底皂靴,踏在金砖上,发出 “咚、咚” 的沉闷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尖上,将偏殿连日来的死寂彻底碾碎。
他身后跟着十数位身着朱紫官服的朝臣,朱袍是五品以上京官的服色,用的是江绸;紫袍是三品大员的象征,料子是更贵重的杭绸。这群平日在朝堂上各司其职、连走路都要按品级先后的官员,此刻却像一群失了规矩的饿狼,紧紧跟在慕容琮身后,脚步杂乱却又带着几分刻意的整齐。走在最前面的是礼部尚书王怀安,他的朱袍领口有些歪了,显然是赶路时慌的;紧随其后的是兵部侍郎张承,他的紫袍下摆沾了点泥点,想来是从府里赶来时走得太急,蹭到了马车车轮;最末尾的是户部侍郎李谦,他的官帽翅子歪在一边,左手悄悄缩在袖筒里,指尖在袖布上无意识地搓着,显然是心里发慌。
赵德全守在御案旁,手里捧着个汝窑天青釉的茶盏,盏里是刚温好的参茶 —— 那是长白山进贡的六年老参,切成薄片,用山泉水炖了半个时辰,此刻还冒着细细的热气,飘出一缕淡淡的人参香气。见这阵仗,他手一抖,茶盏 “当啷” 一声撞在托盘上,险些脱手。他脸色瞬间煞白,连平日里总是红润的耳垂都变得惨白,皱纹里沁出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先是在颧骨处积了一小滴,然后慢慢滑到下巴尖,“啪嗒” 一声滴在御案的紫檀木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尖细的嗓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怒,却又因为恐惧而发颤,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要费极大的力气:“大、大殿下!您…… 您这是要做什么?!紫宸殿乃陛下理政之地,非、非诏不得擅闯,您带着这么多大人进来,是想…… 是想违逆陛下吗?”
慕容琮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从赵德全身边走过。他的袍角扫过赵德全的手背,那妆花缎的料子看着软,实则带着股硬挺的劲儿,扫在手背上像被冰碴子刮了一下,赵德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慕容琮的目光如淬了毒的钩子,直直钉在御案后那个素白的身影上,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 那弧度极淡,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在看一件碍眼的、随时可以丢弃的物件。他的脚步没停,一直走到御案前三步远的地方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璃,呼吸间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 那是他特意在府里熏的,想借这香气压过沈璃身上的素净气。
沈璃端坐在御案后,手里握着那支湘妃竹御笔。笔杆是十年以上的湘妃竹,竹身上的泪痕纹是自然形成的,浅褐色的纹路像极了人的泪痕,靠近笔杆顶端的地方镶嵌着一圈细小的碧玉,触手微凉。笔尖是精选的狼毫,沾着一点朱砂,红得像血。她今日穿了一身尚宫品级的素色宫装,衣料是江南织造局产的月白绫罗,软缎质地,贴在身上却不贴身,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巧的兰草纹 —— 那是用淡青色的绒线绣的,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凑得极近才能看出兰草的叶片脉络。她的长发用一根羊脂玉簪一丝不苟地挽成圆髻,玉簪是和田羊脂玉,通体莹白,没有任何雕饰,只有顶端磨成了圆润的弧度,贴在头皮上,带着一丝温润的凉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