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王朝,章和十三年初秋。一场连绵了三日的秋雨刚歇,天却未放晴,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皇城上空,像一块吸饱了墨汁的湿棉絮,将紫宸殿的琉璃瓦衬得愈发冷冽。那瓦当本是明黄色,此刻在阴沉天色下,竟泛着一层淡淡的青灰,连檐角雕刻的吻兽,都像是被冻僵了般,失去了往日的威严。
殿外汉白玉栏杆上凝结的露珠,顺着雕刻的缠枝莲纹缓缓滑落 —— 那莲花瓣上的纹路是先帝时期雕的,匠人手艺精湛,连花瓣的脉络都清晰可见,此刻露珠沿着脉络蜿蜒,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水渍。那水渍在晨光里泛着微光,恰似朝臣们藏在朝服下的心事:晶莹剔透,却一碰就碎,生怕泄露半分便招来祸患。
卯时三刻,钟鼓声准时响彻宫城。那钟声从皇城东南角的钟楼传来,厚重而绵长,第一声敲下时,震得宫墙都微微发麻,随后的十二声钟声,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提醒着大靖的臣子们,新的一日朝会开始了。
文武百官身着绯色、青色、黑色朝服,按品级高低排列在紫宸殿丹墀下。一品大员穿绯色,绣着仙鹤、锦鸡;二品至四品穿青色,绣着鹭鸶、鹌鹑;五品以下穿黑色,绣着黄鹂、练鹊。各色朝服在潮湿的空气中泛着柔光,官员们的靴底踏过青石板,留下一串浅痕 —— 那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却依旧能清晰地映出人影,连官员们紧绷的侧脸,都能在石板上看到模糊的轮廓。
谁也未曾料到,这看似与往日无异的早朝,会成为搅动整个大靖朝堂乃至天下安危的开端。
慕容翊端坐于龙椅之上,明黄色龙袍上绣着的五爪金龙,在殿内昏暗的晨光里泛着暗纹光泽 —— 那龙纹是用金线和银线混绣的,龙鳞层层叠叠,在微光下能看到细微的反光,是江南织造局耗时三个月才完成的珍品。他今年二十七岁,登基四年,面容本是清俊挺拔,眉眼间带着帝王特有的英气:剑眉斜飞入鬓,眼眸深邃如潭,鼻梁高挺,嘴唇薄而有力。可此刻,那英气却被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笼罩,像是蒙了一层薄纱,再也透不出往日的锐利。
自年初平定西南藩王之乱后,朝堂虽暂归平静,可藩王残余势力的清缴、地方赋税的调整、河工的修缮,再加上边关常年的隐患,桩桩件件都压得这位年轻帝王喘不过气。西南藩王之乱时,他御驾亲征,在前线待了三个月,虽最终平定叛乱,却也落下了病根 —— 那时正值寒冬,他在帐篷里批阅奏折到深夜,帐篷漏风,寒气入体,从此便落下了头痛的毛病,每逢阴雨天便会发作。
他身形本就偏瘦削,近一个月来,几乎每日都要批阅奏折到子时过后,有时甚至会召内阁大臣在御书房议事至凌晨。御书房的烛火,常常是皇城最后熄灭的灯火,宫女们每晚都会在他的案边备上热茶和点心,可他常常顾不上吃,茶水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最后只能倒掉。眼下,他的眼下已泛着淡淡的青黑,那青黑像是从皮肤下渗出来的,连遮瑕的脂粉都盖不住;脸色是那种长期熬夜后特有的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连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指,都隐约能看到指节的青白 —— 那是长期握笔、用力过度留下的痕迹。
“陛下,” 兵部尚书赵承业手持奏折,躬身出列。他年近五十,两鬓已染霜,却依旧精神矍铄,腰杆挺得笔直,声音洪亮如钟,“边关六城军备已清点完毕。朔州、云州两地因去年冬日大雪压塌了兵器库,现存长枪、弓箭仅够三成兵丁使用;粮草方面,两地粮仓存储不足,按当前戍边人数计算,仅够支撑三个月。”
说到此处,赵承业顿了顿,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龙椅上的帝王身上,语气添了几分凝重。他的奏折是用桑皮纸做的,边角已经被他反复摩挲得有些毛糙,可见这份奏折他已看了无数遍:“更忧心者,北狄近期动作频频。探子来报,其左贤王率三万骑兵,近十日来多次在云州边境徘徊,昨日更是有小股骑兵突袭了我方的哨所,斩杀哨兵三人后扬长而去。看这架势,似有窥探之意,还请陛下尽早拨付粮草,增补兵丁,以固边防。”
殿内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变得轻微。朝臣们大多知晓北狄的威胁 —— 那是盘踞在大靖北方的游牧部族,向来以骁勇善战闻名,骑术精湛,弓马娴熟。先帝在位时曾多次与之交战,虽未让其攻入腹地,却也折损了不少兵力,光是十年前的 “雁门之战”,大靖就损失了两万将士,至今边关将士提起北狄,仍有忌惮。如今皇帝病重的流言虽未传开,可朝堂刚经历过清洗(年初平定西南藩王后,皇帝清算的一批通敌官员),人心本就不稳,北狄此时异动,无疑是雪上加霜。
慕容翊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雕刻的龙鳞纹。那纹路被历代帝王摸得光滑,却依旧硌得他指尖发紧 —— 他的指尖有一层薄茧,是常年批阅奏折留下的,此刻摩挲着冰凉的龙鳞,竟觉得有一丝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喉咙里卡了细沙,每一个字都要费些力气才能说出来:“粮草之事,着户部尚书即刻筹措,调运京城及周边三州的粮仓储备,三日内务必启程运往朔州、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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