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深秋,霜降已过。厂区里那几棵老槐树的叶子,不时有几片旋转着飘落,在地上铺就一层斑斓却略显萧瑟的地毯。空气里彻底褪尽了夏末的最后一丝温存,早晚时分,寒意像细密的针尖,能透过不算厚实的工装,直往骨头缝里钻。这般天气,对于本就身体单薄、抵抗力差的我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咳嗽像是住进了嗓子眼里,缠绵不去,夜班从冷库出来时,那骤然切换的温差更是让我频频打起寒颤,脸色总也泛不起健康的红润。
母亲的担忧日益沉重。一个周末的傍晚,窗外秋风呜咽,刮得呼呼作响。
母亲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声音被窗外的风声衬得有些轻,却字字清晰:“建生,我看…还是让碧华把厂里的工辞了吧。你看这天冷的,她咳嗽就没断过根儿。那冷库进进出出的,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么冰火两重天的折腾。我真怕她…怕她身体彻底垮了。”父亲抬眼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半晌,才闷闷地说:“…辞了工,她干啥去?在家闲着?”
“总比把身子熬坏了强!”母亲语气急切起来,“钱少挣点就少挣点,人要紧!你看她这脸色…”
我坐在床边,捧着搪瓷缸暖手,闻言轻声道:“妈,爸,我…我再想想。”辞工并非小事,那意味着家里将减少一份稳定的收入,也意味着我习惯了的生活节奏将被彻底打破。心里乱糟糟的,像缠在一起的麻线。
这个月发工资,我把那叠不算厚实的毛票和几块整钱,悉数交给母亲。母亲推拒着:“你自己留着,姑娘家了,买点零嘴儿,扯块花布做件新衣裳。”
父亲也瓮声瓮气地接口:“就是,自己挣的钱,自己花。家里不缺你这几个。”
我执意塞到母亲手里:“家里用钱的地方多,我留着也没处花。”这份微薄的薪水,是我对这个家所能做出的最直接的贡献,交出它,仿佛才能稍稍抵消一些因考虑辞工而带来的内疚。
“秋深霜重怯风寒,弱质愁亲泪暗潸。
岂是贪闲辞劳役,恐将病骨负椿萱。”
中午去厂区食堂吃饭。食堂高大宽敞,人声鼎沸。风扇也停止访问转动。我正端着铝制饭盒找位置,就听见靠窗的桌传来熟悉的招呼声:“碧华!这儿!这儿有地方!”
是鞠民哥一家。鞠民哥是厂里的老师傅,为人热络,早年他家就住在和我堂妹家,我家前排红砖房,前后相邻,关系素来亲近。他家吃饭热闹,人多,占据着食堂最宽敞的那张桌子。
我笑着走过去鞠民哥的媳妇王嫂立刻往边上挪了挪,给我腾出个位置:“快坐,碧华。正念叨你呢,可巧就来了!”
“念叨我啥呢?”我放下饭盒,好奇地问。
桌上坐着鞠民哥夫妇、他家大儿子卫国,还有同车间快言快语的花姐。花姐夹了一筷子土豆片,压低声音,朝斜对角努了努嘴:“喏,还能念叨谁?正说你那宝贝堂妹呢!刚瞧见她跟二车间那帮人吃饭,唾沫星子横飞,不知道又在显摆啥呢!”
卫国嗤笑一声,接过话头:“还能显摆啥?准保又是在吹嘘她从小到大怎么把你耍得团团转,怎么从你这儿骗东西骗钱呗!碧华姐,不是我说你,你在咱厂里人缘好,干活也麻利,就是对你这个堂妹,也忒实心眼了!她在咱这片儿名声可都臭了街了,也就你还总让着她。”
我被说得脸皮有些发烫,扒拉了一口饭,小声辩解:“我…我不是实心眼。我就是…就是小时候看她总被三伯用皮带抽,抽得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的,哭得喘不上气…我那是心疼她,怕她挨打。”
“哎哟我的傻妹妹哟!”花姐一拍大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挨打是她活该!她爹教育闺女手段是狠了点,但那也不是她坑蒙拐骗的理由啊!你就是心太善,让她拿捏得死死的!”
鞠民哥呷了一口汤,慢悠悠地说:“碧华,这儿现在也没外人,活儿也得等下午那车原料来了才能干。你给大伙说说,就小时候她骗你压岁钱那事儿,到底是咋个来龙去脉?我们都只听个影儿,不清不楚的。”
被众人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只好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那还是上小学时候的事儿了。过年,大人给压岁钱,那时候穷,不像现在孩子红包厚。我收到了十块钱,崭新的票子,攥在手里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她收到了多少我不知道。我俩一块儿出去玩,她突然就哭丧着脸跟我说,她的压岁钱丢了,怕回家被她爸,就是我三伯,用皮带抽死。”
饭桌上安静下来,大家都听着。
“我当时吓坏了,一想到三伯那根黑黢黢的牛皮腰带抽在人身上响声,我就…我就把我那十块钱赶紧塞给她了。她拿了钱,也不哭了,扭头就钻进了街角的台球厅。我在外面等了她老半天。”
“等她玩够了,哼着小曲出来,脸上哪还有半点伤心样子?她得意洋洋地把胳膊伸到我眼前,翻开袖子口,她那所谓‘丢了’的钱,就塞在毛衣袖子里呢!她还冲我炫耀:“我钱根本没丢!我是故意骗你的!”说完,她把我的钱揣进兜里,把她自己的钱抽出来在我眼前晃了晃,跑得比兔子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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