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轰鸣渐弱时,陈默踩下最后一脚刹车。
两天跋涉的疲惫顺着脊椎漫上来,他摘下安全帽,指节蹭过挡风玻璃上的泥痕——怒江支流的水雾正漫进驾驶室,带着股腥甜的水草味。
“到了。”苏晴烟的声音裹着湿气,她把手机地图转向他,屏幕上的定位点与江边那排灰黑吊脚楼完全重合。
小武从后车厢探出头,工装裤膝盖处还沾着前日清淤的泥块:“陈哥,村头阿婆说赵爷爷住在最东头那间,门口挂着褪色的‘先进工作者’木牌。”
陈默摸了摸工装口袋里的老图纸,王建国的字迹还在布纹里凸着。
他推开车门,江风卷着咸湿的水汽灌进来,远处传来竹篙点水的脆响——是渔民收网了。
吊脚楼的木梯年久失修,踩上去吱呀作响。
陈默扶着栏杆抬头,看见窗内有个佝偻的影子正往藤椅里挪。
门帘掀开时,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是小陈?”他右手搭在轮椅扶手上,左手哆哆嗦嗦去够茶几上的搪瓷杯,“坐……坐,我让孙女儿煮了新茶。”
苏晴烟悄悄掏出相机,镜头里的老人左半边身子陷在阴影里,右手指节蜷曲成鸡爪状——那是中风留下的痕迹。
她注意到他脚边的藤筐里堆着泛黄的笔记本,封皮上“建材调拨记录”几个字被摩挲得发亮。
“当年水泥指标被压到临界值以下,是我签的字。”赵守义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铁皮。
他用右手拇指蹭着左手手背,那里有块月牙形的老茧,“我想着上边会补拨,想着开春雨季前能把缺口填上……结果再没人提。”他转头看向陈默,眼角的皱纹里积着水光,“后来听说那条渠塌了半截,我蹲在厕所里哭了半夜——我对不起那些抬水泥的娃娃,对不起喝着渠水长大的后生。”
陈默接过老人递来的手稿,纸页边缘卷着毛边,墨迹因年代久远泛出茶褐色。
他翻到第三页,呼吸突然一滞——建材流向表上,“云雾村引水渠”的备注栏里写着:“运输损耗率虚标15%,实际用于其他工程”。
旁边是一串签名,最末那个“赵守义”的字迹还带着年轻人的锋芒。
“这是……”他的喉结动了动。
“我藏了四十年的账。”赵守义用右手拍了拍藤筐,“你们来的前晚,我让孙女儿把压箱底的老材料全翻出来了。建材清单、运输日志、验收时没敢写进报告的裂缝记录……都在这儿。”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苏晴烟忙扶住他后背,摸到老人肩胛骨硌得她掌心生疼。
“赵爷爷,您歇会儿。”她倒了杯茶递过去,茶水在杯口晃出细碎的涟漪。
老人喝了两口,气息渐稳:“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几年了……就想在闭眼前,把当年的错处摊开晒一晒。”他的目光落在陈默胸前的红挂饰上,“阿花编的?那丫头小时候跟着她爹来领过水泥票,扎着两个羊角辫,见人就笑。”
陈默低头摸了摸红穗子,喉咙发紧。
他想起前日在工棚里,阿花举着《工人小传》问“赵爷爷是不是也写过这样的故事”,想起她眼睛里亮着的光。
“我们会把这些都放进培训库。”他说,手指轻轻抚过手稿上的日期,“以后每个学修渠的娃娃,都要知道四十年前那个签字的分量。”
赵守义笑了,右边嘴角歪着,却比左边更用力:“好,好。”
当晚,吊脚楼的油灯亮到后半夜。
苏晴烟蹲在竹席上,把老人的口述录音一段段往电脑里导。
陈默坐在她旁边,帮着整理照片——有赵守义年轻时在工地的合影,有褪色的调拨单,还有张泛黄的便签纸,上面写着“老张头:今日水泥少半车,我去镇里借,你带工人们先歇”。
“这段要配引水渠的航拍。”苏晴烟指着电脑屏幕,眼下浮着青影,“你看,这里的衬砌断裂刚好对应赵爷爷说的‘运输损耗虚标’位置。”她点击剪辑键,画面从老照片切到无人机俯拍的渠体,“然后接村民用铁锹清淤的镜头……对,就是阿花她爹弯腰铲泥那个,要慢放。”
陈默看着她发梢沾的草屑,突然伸手帮她理了理:“别熬太晚。”
“没事。”她揉了揉发酸的脖子,“我在想赵爷爷说的‘摊开晒一晒’。”她调出一段老人的采访录像,画面里赵守义颤巍巍指着手稿:“当年我们怕担责任,把问题藏在纸底下;现在你们不怕,把问题摊在阳光下——这才是修渠该有的样子。”
苏晴烟点击发布键时,晨光正漫过窗棂。
短片标题《一条渠的病历》在公益平台弹出的瞬间,她的手机开始震动——工程圈的老教授、退休监理、甚至几个当年参与过类似工程的技术员,留言像潮水般涌进来。
“老李头今早盯着手机看了半小时。”小武端着早饭进来,馒头还冒着热气,“平时他看短视频都嫌吵,今天连豆浆洒在工装裤上都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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