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带碾过新绿的草尖时,车载电台的杂音突然凝成一句清晰的“检测到新红点”,陈默的拇指在操纵杆上顿了顿。
他没像往常那样立刻调转方向,副驾的苏晴烟正低头整理治沙日志,镜头盖还挂在相机上晃悠——这姑娘昨夜为井台铭牌的照片调了半宿参数,眼下眼尾还沾着睫毛膏印。
“老陈?”苏晴烟揉着后颈抬头,“导航提示前方五公里是G312国道,但你方向盘偏了十五度。”
陈默没答话,抬手把望远镜递给她。
晨光里,荒漠边缘那团灰黑色的影子正逐渐清晰——冷却塔像巨兽的肋骨刺向天空,高炉群披着锈色铠甲沉默矗立,歪斜的厂门挂着“危房禁入”的警示牌,红漆早被风沙啃得斑驳。
“红星钢铁厂。”他声音低得像砂纸擦过钢铁,“关停二十年了。”
苏晴烟举着望远镜的手顿住。
镜头里,冷却池干涸的底部有道银光——是根裸露的钢梁,铭牌上的“HT0417”四个字母在阳光下刺得她眯起眼。
那串数字她太熟悉了,陈默的行车日志里夹着的事故报告上,坍塌大楼的钢材批号正是这串。
“你……”她转头看他,喉结动了动。
陈默已经解开安全带,工具包“咚”地砸在副驾,里面的扳手撞出清脆的响。
“等我半小时。”他说,指腹蹭过车门内侧的安全锁,“挖机停在路口,别跟进来。”
苏晴烟的指尖掐进望远镜皮套。
她知道这时候劝不住,只能看着他背着工具包走向锈蚀的大门,工装裤口袋里的工程笔露出半截,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厂区比想象中热闹。
陈默踩着碎玻璃往里走,金属敲击声从炼钢车间传来,像有人在用铁锤和世界对话。
他绕过堆成小山的废钢板,看见几个年轻人正蹲在地上焊接——银色的翅膀骨架已经成型,最顶端的羽毛尖还滴着焊花。
“小心!”
一道阴影突然罩下来。
陈默抬头,正撞上一片银光——穿机械外骨骼的姑娘从三米高的除尘管道上跃下,脚踝的铁环撞出清脆的响。
她的长发缠着铁丝,外骨骼关节处焊着齿轮,落地时带起一阵风,吹得陈默工装领口猎猎作响。
“你谁啊?”姑娘歪头,铁环在脚踝晃出半弧银光,“收破烂的?我们这没废铁卖。”
陈默没接话,目光落在她脚边的厂名牌上。
铜质铭牌边缘磕得坑坑洼洼,背面用红漆刻着一串数字:1998.3.12(2人)、2001.7.5(1人)、2003.11.20(3人)……
“这是历年来死在厂里的工人。”旁边戴鸭舌帽的小伙子凑过来,袖口沾着蓝色油漆,“我叫小陈,收废品时从碎砖里翻出来的。现在没人记得他们了,但我们记着。”
陈默的指腹抚过那串数字,指尖在2003年的“3人”上停住。
那年他刚大学毕业,在工地实习时第一次摸到钢筋,也是那年,红星钢铁厂的事故报道在报纸角落躺了三天——他记得,却从未想过来源头看看。
“要是推土机来了,打这个。”他从工具包掏出便签纸,卫星电话号码写得方方正正,“我姓陈,开挖掘机的。”
小陈接过纸条时,陈默听见厂区外传来引擎轰鸣。
他转身走向大门,远远看见五辆SUV鱼贯而入,最前面那辆的前挡风玻璃贴着“文化园区招商办”的标识。
“各位老铁!”孟涛的声音透过扩音器炸响,他西装笔挺站在SUV顶,手机支架夹着直播镜头,“现在我们位于即将改造的红星文化创意园核心区——”他指向艺术翅膀,嘴角扯出冷笑,“但有些人偏要把垃圾当宝贝!破铁能发电吗?能纳税吗?”
陈默的后槽牙咬得发疼。
他倒退两步,爬上停在路口的挖机,液压臂“嗡”地抬起——前端的电磁吸盘是他上周刚改装的,能吸起半吨重的钢筋。
“老陈!”苏晴烟从挖机后舱钻出来,相机已经架在脖子上,“我录着呢。”
挖机履带碾过碎石的声音盖过了孟涛的话音。
陈默把挖机停在主干道中央,打开车载广播:“这些钢,曾撑过楼,也埋过人。”他的声音混着电流杂音,在厂区回荡,“现在我想知道,它还能不能撑住活人的家。”
艺术家们悄悄围过来。
阿月的机械外骨骼擦过挖机履带,铁环撞出清脆的节奏;小陈举起自制的木牌,“这里活着”四个大字被红漆涂得发亮;几个白发老人从仓库里走出来,其中最年长的那个攥着本泛黄的操作手册,袖口别着“劳模”徽章。
“王师傅?”陈默认出他胸前的徽章,“您是当年的焊工?”
老人点头,布满老茧的手抚过操作手册封皮:“转炉外壳厚六十毫米,抗八级地震。”他掀开扉页,转炉结构图上画满蓝色批注,“要是加固基础,当房子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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