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望着李秘书跟着阿娟姐学熬砖茶的背影,喉结动了动。
三天前省厅的“观察期”通知像颗落在戈壁滩上的雨,湿润了人心,却也在沙土里压出新的褶皱——田副县长走时说的“立桩定界”,终究还是来了。
测绘队的越野车是在清晨七点碾过驿站的碎石路的。
老秦叔正蹲在水井旁擦铁锹,金属与石头摩擦的声响突然顿住。
他眯起眼,看见三辆绿漆车后跟着辆载着红漆标桩的卡车,车身上“县自然资源局”的字样被阳光晒得发白。
“老秦叔!”小林妹妹举着刚焊好的晾衣杆从帐篷里钻出来,“他们说要在坡上划界,把咱们的井圈在外头!”
铁锹“当啷”砸在地上。
老秦叔站起身,军绿色胶鞋碾过两片枯草叶。
他当过二十年边防哨兵,最懂“界桩”意味着什么——三年前暴雪封山时,这口井救了十八个牧民的命;上个月大梅发急性肠炎,也是靠井水煮的药汤吊住了气。
测绘队员支起三脚架时,老秦叔已经抄起铁锹站在井边。
他背挺得笔直,像根扎进土里的老松,铁锹尖斜着戳地,在沙地上划出半道月牙。
“同志,”为首的测绘员摘下草帽,额角挂着汗珠,“这是生态保护实验区的红线范围,按省厅文件……”
“省厅文件管天管地,管不管这井里的水?”老秦叔打断他,指节捏得铁锹柄咔咔响,“去年你们来测过地下水位,说这井是断层水,养不活耗子。可我们四十三口人喝了三年,连拉肚子的都没几个。”他弯腰捧起一捧井水,阳光透过指缝在水面碎成金箔,“你看,这水比你们办公室的矿泉水还清。”
测绘员张了张嘴,身后的无人机嗡鸣着升上天空。
老秦叔突然把铁锹横在胸前,铁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要动这井,先过我这把铁锹。”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砸进深潭的石头,惊得正在晾衣服的阿娟姐手一抖,刚洗的校服“啪”地掉在地上。
陈默站在维修区的卡车顶,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馕。
他看着老秦叔绷紧的后背,想起三天前在工作组帐篷里,田为民指着卫星图上的绿线说“生态红线有国家标准”。
那时他没接话,只是盯着图上被绿线圈住的荒漠——那里除了石头和骆驼刺,什么都没有。
“大梅,”他跳下车,拍了拍技工班长的肩膀,“把水泥搅拌机推到东头。小林,去仓库搬十根镀锌管。”
“头儿,你这是要?”大梅抹了把脸上的机油,眼睛亮起来。
“重新打桩。”陈默弯腰捡起块碎砖,在地上画了个圈,“按生活区实际范围,把水井、应急通道、垃圾处理区都标清楚。”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前两日打地基时沾的水泥灰,“他们划他们的线,我们立我们的界。”
次日清晨,当测绘队的红漆桩还歪在山坡上时,驿站外围已经立起一排新桩。
水泥基座泛着青灰,每根桩子上都刻着醒目的白漆字:“生活用水补给线”、“应急通道(承载50人/分钟)”、“医疗帐篷缓冲区”。
陈默蹲在水井旁的桩前,用角磨机在最后一行补刻“净水池(日供水量12吨)”,火星子溅在他磨破的牛仔裤上,烫出几个小洞。
“陈师傅!”李秘书抱着笔记本跑过来,发梢沾着晨露,“田副县长说下午来现场调解。”她低头看了眼桩子,又抬头看陈默,“您这是……”
“给线标上名字。”陈默关掉角磨机,声音盖过逐渐消散的嗡鸣,“他们的线在图上,我们的线在地上——得让看的人知道,每根桩子底下,都压着四十三口人的命。”
调解是在晒谷场进行的。
田为民的皮鞋踩过陈默新立的桩子,蹲下身摸了摸水泥基座:“这工程做得扎实。”
“三年前建第一顶帐篷时,大梅焊歪了三根支架。”陈默递过一沓资料,封皮是苏晴烟手写的《山河驿站功能分区图》,“现在她能焊出误差不超过两毫米的钢架。”他翻开内页,“这是地下水文检测报告,井深27米,水质符合《生活饮用水卫生标准》;这是应急通道演练记录,小雨点——”他指了指人群里举着蜡笔画的小姑娘,“两分钟能从医疗帐篷跑到晒谷场。”
田为民的手指停在“垃圾处理区”那页。
照片里,周会计正带着孩子们给分类垃圾桶贴标签,小林妹妹的焊枪在桶盖上熔出朵歪歪扭扭的花。
“生态红线有国家标准。”田为民合上资料,声音轻了些。
“可我们的井养活了四十三口人,三年零污染。”陈默的声音像块磨了三年的铁,钝却沉,“您划的线保的是地,我们守的线,保的是命。”
风突然大了。
阿娟姐下意识把女儿往怀里拢了拢,马三刀的拐杖在地上敲出轻响,老秦叔的铁锹尖在土里又扎深了半寸。
四十三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在田为民脚边铺成片深色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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