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禺港的晨光总带着咸湿的暖意,珠江口的潮声漫过青石堤岸,与船坞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缠成一团。新造的楼船像条青灰色的巨鲸,正趴在涂满桐油的船台上,工匠们踩着脚手架,正将碗口粗的楠木桅杆往船桅座里嵌。木屑簌簌落在地上,混着汗水的气息,在阳光下蒸腾起一股热烈的味道。
船坞角落里,一个穿着短褂的孩童正蹲在地上,手里攥着块削得圆润的樟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桅杆。这孩子约莫七八岁,梳着双丫髻,额前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正是楚王最小的儿子,熊正。
旁的王子们此刻多半在演武场跟着武士练剑,或是在书房里听太傅讲《尚书》,唯有熊正,总爱往这鱼腥气最重的船坞钻。宫人们都说小公子投错了胎,生在王室却不爱玉圭金璋,偏对工匠们的锛凿斧锯着了迷,腰间总挂着个巴掌大的木刻船模,那是他缠着造船师傅用边角料做的,帆、舵、舱门样样俱全,连锚链都是用细铜丝弯的。
“慢着!”
一声清脆的童音打断了工匠们的忙碌。熊正猛地站起身,小短腿“噔噔噔”跑到脚手架下,仰着脖子看那根直插云霄的桅杆,忽然拍手笑起来:“我知道了!把它做成两节,用铁环扣上,遇到大风就能折下来!”
这话一出,船坞里顿时静了静。工匠们纷纷从脚手架上探下头,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是为难。领头的船监姓陈,是个干了三十年造船营生的老手,此刻放下手里的麻绳,蹲下身揉了揉熊正的头顶:“小公子,这可使不得。桅杆要的就是个结实,整根楠木削出来的才稳当,断开了哪还撑得住风帆?再说了,从来没听过船桅能折的,传出去要被同行笑掉大牙。”
“从来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熊正把木刻船模举到陈监面前,小手指着桅杆根部,“你看这里,我用竹片做了个活扣,风大了就把上面一节放下来,风小了再竖起来,船身不就矮了?上次跟父王去南海,不是有艘商船过琼州海峡,桅杆被台风刮断了吗?船上的香料全泡了水,商人们蹲在沙滩上哭,多可怜。”
他说得认真,小眉头微微皱着,倒像是亲眼见了那场景。陈监一时语塞,他确实记得那桩事——三个月前的台风季,三艘往番禺运犀角的商船在海峡遇险,两艘沉没,一艘勉强靠岸,桅杆断成三截,货主当场就晕了过去。只是船桅乃船舶筋骨,哪能说改就改?他张了张嘴,正想再劝,身后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这是谁家的小匠人,在给陈监出主意?”
众人回头,见一位身着素色锦袍的老者正站在船坞入口,身后跟着两名持剑侍卫。老者须发皆白,脸上沟壑里盛着笑意,正是楚国令尹孙叔敖。他今日巡查南疆水师,特意绕到番禺港来看新造的楼船,没想到刚进船坞就听见孩童的争论。
陈监连忙起身行礼,熊正却不怕生,抱着木刻船模跑到孙叔敖面前,仰着脸喊:“令尹爷爷!”
孙叔敖笑着蹲下身,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船模上,见那桅杆果然是活动的,用细麻绳系着,轻轻一拉就能放平,不由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正儿怎么想到要改桅杆?这可不是小事。”
“因为想让所有船都平平安安的。”熊正举起船模,阳光透过船帆的镂空花纹,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上次父王带我们去珠崖岛,阿姊想要那边的素馨花,清姐姐说岛上有种治咳嗽的草药,可船队回来时遇到大风,有艘船差点翻了,花和草药都丢了。要是桅杆能折起来,风再大也不怕,商人们就能给阿姊带更多花,给清姐姐带更多药了。”
他说得简单,眼里却亮晶晶的,像盛着珠江的水光。孙叔敖心中一动——这孩子的心思,竟不是为了夸耀才智,也不是为了显弄新奇,只是单纯想着“平安”二字。楚国南扩以来,商船往来南海与中原日益频繁,每年因风暴折损的船只不下数十艘,不仅损失货物,更有无数水手葬身鱼腹。工匠们不是没想过改良,可世代相传的造船法子早已刻进骨子里,谁也不敢轻易动这“根本”。
“陈监,”孙叔敖转向船监,语气沉稳,“就按正儿说的改。取两块厚铁打个活环,把桅杆从中间截断,接口处做个卡榫,平时固定死,遇险要时能迅速放平。所需物料从水师库房支取,人手不够就从其他船坞抽调,出了任何问题,老夫一力承担。”
陈监愣了愣,见孙叔敖神色笃定,连忙躬身应道:“喏!”工匠们也来了精神,围着熊正的船模研究起来,有人说铁环该用熟铁,有人说卡榫要加个弹簧片,七嘴八舌间,刚才的疑虑渐渐变成了跃跃欲试。
熊正看着大人们认真讨论他的主意,小脸上满是得意,忽然想起什么,又拉着孙叔敖的袖子:“令尹爷爷,还有浅滩!上次去苍梧,有艘船撞在礁石上,就是因为桅杆太高,船身重,吃水深。要是桅杆能折,船变矮了,是不是就能过更浅的地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