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台城皇宫。
相较于京口那种锐意进取、如臂使指、充满爆发力的整军备战,此间的气氛则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闷热而潮湿的沼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虑、无休止的争执、无可奈何的悲凉,以及一种大厦将倾前的混乱与绝望。
晋帝司马聃那封“宁碎江南玉,不降北地尘”的诏书,如同一剂猛药、一针强心剂,在最初的确激起了朝堂上下一片“玉碎”的悲壮呼声,使得主战派的声势一度达到顶点。然而,当最初的慷慨激昂过后,残酷的现实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那点虚幻的热情与血性。口号无法填饱肚子,悲情也无法阻挡刀剑。
详细描述京口演武情形的密报,被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呈送到了谢安、王坦之等核心重臣的案头。报告里关于北军新型艨艟的速度、火攻的威力与精准、登陆部队的迅猛与专业的描绘,字字惊心,句句泣血。而北军对自京口至建康段长江水文的熟悉程度,那份连许多江东老水师将领都未必能完全掌握的《江道暗礁图》竟落入敌手的情报,更是让这些深知水战关键在于掌控江流的江东重臣们感到脊背发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彼辈……彼辈如何能在短短半年内,于此道精进如斯?!这绝非侥幸!”王坦之握着密报的手微微颤抖,之前的慷慨陈词此刻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声音中也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他仿佛看到,那道被视为固若金汤的长江防线,正在从内部开始崩解。
更糟糕的,是来自民间和底层军户的消息。京口端午召见、老渔夫献图、北军迅速整顿税卡安抚百姓……这一系列举动的影响,正通过各种渠道——逃难的百姓、往来两岸的商贩、乃至军中士卒的家书——反馈回江东。建康的市井之间,虽不敢公开议论朝政,但那种对北方皇帝的好奇、对减轻负担的期盼、对江东门阀长期垄断利益与漠视底层的不满,如同地下的暗流,在繁华的建康城下悄然涌动、汇集。
听说北边皇帝在江北均了田地,那些泥腿子都有地种了?不知是真是假……”
那些官老爷们只顾自家争权夺利,何时管过我们这些小民死活?若能换个太平,少些盘剥,倒也不是不能……”
打来打去,苦的都是我们。听说北军军纪很严,不扰民,或许……”
类似的低语,无法禁绝,如同瘟疫般在坊间蔓延。民心浮动,士气低迷,这比敌军压境更让人恐惧。忠诚,在生存与希望面前,开始变得脆弱。
朝堂之上,暗流更为汹涌,几乎已浮于水面。以谢安为首的核心决策层,深知局势危如累卵,犹如累卵之上再置千金,但“玉碎”的诏书已发,如同泼出去的水,再无转圜余地,只能硬着头皮,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资源,准备进行最后的抵抗。然而,抵抗的策略为何?如何抵抗?
是集中江东最后可战之兵,于采石矶、牛渚等传统要塞与北军进行主力决战,毕其功于一役?还是依托建康坚固的城防和复杂的巷战,进行旷日持久的守城战,等待北军师老兵疲或各地勤王之师?抑或是……效仿当年晋元帝司马睿故事,放弃建康,继续向南,迁都三吴之地,乃至更远的岭南烟瘴?
迁都?迁往何处?三吴之地,无险可守,北军水师顺流而下,朝发夕至!岭南更是蛮荒烟瘴之地,迁都便是示弱,必将导致士气彻底崩溃,社稷顷刻瓦解!此议绝不可行!”一旦有人提出迁都之议,立刻遭到王坦之等强硬派的猛烈抨击,被视为动摇国本。
那便决战!于江上决一死战!凭借我军对江流的熟悉,未必没有胜算!”主战派依旧坚持,但语气中已少了几分底气。
决战?以北军如今之势,舰船之利,士气之盛,江上决战,有几成胜算?五成?三成?还是一成?”悲观者毫不留情地反问,声音中充满了绝望,“若决战失利,江东精锐尽丧,则万事皆休!连迁都的机会都没有了!”
争论不休,难有定论。各大士族也开始暗中为自己、为家族谋划后路。有的加紧向岭南、闽中等地转移财产、子弟;有的则悄悄派出心腹家人,携带重礼,试图与江北建立某种“私下”的联系,以期在城破之后能保全家族富贵;更有甚者,开始在家中私藏兵甲,秘密训练部曲,准备在即将到来的乱局中或自保,或趁机攫取更大的利益。整个江东统治集团,表面上维持着“玉碎”的强硬姿态,内里却已是分崩离析,各怀鬼胎,惶惶不可终日。
谢安纵有安石之才,能于东山携妓,从容弈棋,但面对这大厦将倾、内外交困的危局,亦感回天乏术,心力交瘁。他所能做的,唯有尽力维持着朝堂不至于立刻崩溃,协调着各方那脆弱而矛盾的利益,等待着那未知的、却似乎已注定的结局。他时常独自立于台城高处,望着北方那烟波浩渺的大江,目光深远,不知其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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