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正月,正是北地筋骨最为僵硬的时节。来自阴山与瀚海的朔风,失去了所有草木沙砾的阻挡,如同亿万柄无形的冰刀,汇聚成一片摧枯拉朽的死亡之息,毫无怜悯地掠过广袤而枯寂的华北平原。天地间失去了颜色,只剩下苍白与玄青的残酷交织。曾经滋养万物的河流,此刻被深达数尺的坚冰彻底封死,冰面之下,连最顽强的游鱼也陷入了僵滞的沉睡。广袤的原野上,看不见任何走兽的踪迹,唯有被风卷起的、掺杂着冰晶的雪沫,在空中打着凄厉的旋儿,如同为这片冻土奏响的哀歌。
邺城,这座北方权柄与武力的象征,在如此极寒的威压下,也仿佛失去了往日的喧嚣与生机。巍峨的城垛上,悬垂着长达数尺的、如同利齿般的冰棱,在晦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幽幽的寒光。城头值守的士兵,身披的铁甲早已与严寒融为一体,凝结出一层厚实而粗糙的白霜,每一次呼吸,喷出的浓重白气尚未来得及消散,便在须眉、盔缨上瞬间凝成细碎的冰晶。他们如同被冻结在城墙上的雕塑,唯有那偶尔转动、扫视远方的警惕眼神,证明着生命与意志仍在与这酷寒进行着殊死的抗争。
然而,在邺城以东,紧邻着那条已被驯服成巨大冰带的黄河一侧,一幕与这死寂天地格格不入、甚至堪称悖逆的炽热景象,正轰然上演。一片规模宏大的演武场,如同在苍白画布上泼洒出的浓重墨迹,生命最原始、最狂野的力量在这里搏动,对抗着整个世界的严寒。
三万玄甲军将士,冉魏政权赖以横扫北地、奠定不世基业的核心精锐,正于此迎风冒雪,进行着超越极限的严苛操演。他们身披标志性的玄色重甲,那并非寻常的漆色,而是在百炼精钢之中掺入特殊材质,经反复锻打、浸火后自然形成的玄黑光泽,深沉如子夜,能最大限度地吸收日光,亦能在夜色中完美隐匿。沉重的铁靴踏在冻得比生铁还要坚硬的土地上,发出“咚!咚!咚!”沉闷而整齐划一的轰鸣。这声音不像踏步,更像是一头沉睡于大地深处的远古巨兽,正被唤醒它强劲而有力的心跳,每一次搏动,都让脚下的冻土为之震颤。
“哈!”
“杀!”
伴随着声嘶力竭的怒吼,将士们重复着劈砍、突刺、格挡的基础动作。铁甲叶片随着他们每一个充满爆发力的动作剧烈碰撞、摩擦,发出冰冷而铿锵的金属撞击声。这声音起初杂乱,但很快便在军官的号令下汇聚成一股滚烫的声浪,一股纯粹由力量与意志凝聚而成的杀气,逆着呼啸的寒风,直冲云霄之上!这冲天的声势,竟惊得几群本该在此季节开始试探性北归的候鸟,远远地徘徊在演武场外围的天空,发出惊恐的鸣叫,久久不敢落下觅食。仿佛下方那片肃杀翻腾的玄色海洋,散发着令它们灵魂战栗的磅礴气息。
整个演武场被进行了近乎苛刻的改造,俨然一个微缩的、充满恶意的未来战场。靠近河岸的大片区域被刻意引水浸泡,再经反复冻结,形成了模拟江河滩涂的泥泞与极度的湿滑,人马行走其上,无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另一部分则人工堆砌出起伏不定的坡地,挖掘出深浅不一的壕沟,设置了高低错落的木质障碍与残破的矮墙,旨在用最严酷的方式,锤炼部队在复杂崎岖地形下的协同推进与应变能力。
更令人瞩目,也更能体现这种战略转变核心的,是在那尚未完全解冻、冰层犬牙交错的黄河主航道上。利用火药爆破的闷响与人力昼夜不息的破冰劳作,数条狭窄的、冒着森森寒气的冰道被强行开辟出来。在这片浮冰碰撞、流水湍急的险恶水道上,一支初具规模的舰队正在艰难地进行着适应性训练与编队演练。
这支被寄予厚望的冉魏水师雏形,以数艘体型庞大巍峨、如同移动水上堡垒般的五层“五牙战船”为核心。那巨舰的侧舷,如同悬崖峭壁,高耸于浑浊的河面之上,船楼起伏,旌旗招展。周围环绕着数量更多的艨艟、斗舰、走舸等各型辅助战船。这些木制的战争巨兽,在北地极为罕见的宽阔水面上剧烈地起伏颠簸,坚硬的船体与漂浮的、边缘锋利的冰块不断摩擦、碰撞,发出“嘎吱——咔嚓——”刺耳欲聋的声响,仿佛巨兽痛苦的呻吟。此情此景,与北地常见的万马奔腾、步卒结阵的壮阔景象,形成了极其强烈、令人侧目的反差,充满了超现实的荒诞感,却也彰显着决策者无可动摇的决心。
冉闵,帝国的皇帝,此刻正如同最坚韧的青松般,屹立在最为高大的一艘五牙战船的顶层甲板之上。他没有像寻常帝王那样深居于温暖如春、熏香缭绕的宫室,也没有穿着厚重华贵的御寒皮裘,依旧是一身利于活动的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同样玄色的、用料普通的麻布披风。那披风被凛冽如刀的河风猛烈撕扯着,向后绷得笔直,猎猎作响,仿佛一面不屈的黑色战旗,在这冰河翻涌的怒涛之上,宣示着主人钢铁般的意志与一往无前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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