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四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长安城的夜晚,被数十万盏形态各异、流光溢彩的花灯瞬间点燃,亮如白昼,星河仿佛倾泻人间。朱雀大街两侧,落光了叶子的槐树枝杈间,工匠们巧妙地缀满了精致的宫灯、旋转不停的走马灯、含苞待放的莲花灯,光影流转,色彩斑斓,将整条天街装扮得如同一条流动的光河,如梦似幻。各坊市门口也竞相扎起了高达数丈的灯楼、灯树,以竹木为骨,覆以彩绢,描绘着神话故事、吉祥图案,吸引着如织的游人摩肩接踵,翘首观赏。孩童们提着可爱的兔子灯、灵动的鲤鱼灯,在兴奋的尖叫声中于人群缝隙里穿梭嬉笑。空气中弥漫着蔗糖、蜂蜜、芝麻、花生熬制元宵馅料的甜腻香气,与远处皇家园林燃放焰火后留下的淡淡硝烟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派太平安乐年景下特有的、浓郁而令人沉醉的节日气息。
然而,今年的灯节与往年相比,在繁华依旧的表象下,又多了许多令人瞩目、意味深长的新气象。在最为繁华、胡汉商贾云集的西市十字路口,一座特别搭建的、披红挂彩、装饰着松柏枝和彩色剪纸的“通译灯棚”前,人头攒动,水泄不通,成了今夜最受欢迎、最具象征意义的焦点之一。
灯棚内,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布满风霜雕刻般皱纹的鲜卑老艺人,名叫兀术台,正和他的徒弟们操纵着精致的牛皮影人。白色的幕布被后台数十盏油灯照得透亮,如同一个小型的舞台。上面演绎的,并非传统的《西游记》或《三国演义》,而是《论语》中“有教无类”的故事。
兀术台用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极富感染力的嗓音,配合着皮影人物灵活的动作,用鲜卑语和汉语交替讲述着。幕布上,代表孔子的皮影宽袍大袖,举止雍容,面容慈祥而睿智;而他面前求学的弟子,却形象各异,栩栩如生:有穿着汉家儒衫、头戴方巾的书生,有身着窄袖胡服、腰挎弯刀、面容粗犷的猎手,有头戴斗笠、卷着裤脚的农夫,甚至还有梳着多条细密小辫、穿着羌族百褶裙的少女……当演至孔子言“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只要自愿拿着十余干肉为礼来见我的人,我从来没有不给他教诲的)时,兀术台特意操控着汉家书生与鲜卑猎手的皮影,并肩而立,相互礼让,然后共同向孔子的身影郑重地、虔诚地执弟子礼。
就在这时,幕布上方,通过巧妙的灯光装置,清晰地投影出了四个光芒闪烁、结构严谨的汉字——“华夏同文”!
这一幕,寓意鲜明,形式新颖活泼,将深奥的圣贤道理以最通俗易懂、跨文化的方式呈现出来,瞬间赢得了满堂彩!围观的百姓,无论胡汉,都爆发出热烈持久的掌声和发自内心的欢呼声。许多胡人看着幕布上与自己形象相似的皮影,听着用自己母语讲述的圣贤故事,眼中闪烁着激动、认同与被尊重的光芒;而汉人百姓则对这种以胡人传统技艺演绎汉家核心经典的方式感到新奇、欣慰,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文化包容与活力。
在拥挤的人群中,一个衣着华贵、但面色复杂、眼神游离的年轻世家子,正努力地踮着脚,在一个洒金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戏文和台词,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若是三个月前,心高气傲的他或许还会在平康坊的酒肆中,带着醉意高声讥讽寒门官员为“牧奴幸进”,对这些“庶民学问”和“胡人把戏”不屑一顾。然而,科举改制诏书如同铁闸落下,“糊名”、“誊录”断绝了依靠门第和家族荐书轻松入仕的捷径,严查舞弊的御史如同鹰隼般巡视考场。要想在未来的科场中搏得一席之地,延续家族荣耀,他们这些世家子弟,也不得不放下身段,开始研读这些曾经被他们鄙夷的“实用之学”,关注漕运、农事、刑名,甚至不得不硬着头皮来观看、了解这些来自民间、融合胡汉的新鲜事物与表达形式,以期在至关重要的策论中能言之有物,贴合圣意,不至于被那些更了解民间疾苦的寒门学子比下去。他的动作有些狼狈,眼神中带着深深的不甘、无奈与迷茫,却又不得不向这无可逆转的现实低头。这一幕,无声却深刻地诉说着时代剧变对旧有阶层和观念的巨大冲击与重塑。
皇宫之内,亦是一派灯火辉煌,笙歌悠扬。冉闵设家宴于麟德殿,与后宫眷属、宗室子弟共度佳节。宴席间,年仅六岁的太子冉智,在众人鼓励下,奶声奶气却一字不差地背诵了新学的《千字文》,还特意用刚学会的几句简单鲜卑语,向来自慕容部、性情温和的太妃恭敬问好,祝福长寿安康,引得满堂善意而欣慰的欢笑,气氛融洽和睦,俨然一副天家和谐、胡汉一家的景象。
冉闵并未久坐宴席,他悄然起身,在内侍的簇拥下,来到殿外高高的汉白玉台基上,负手而立,俯瞰着脚下这座流光溢彩、生机勃勃的帝都。远处西市方向传来的阵阵欢呼与掌声隐约可闻,他仿佛能看到那座“通译灯棚”前万头攒动的热闹景象,能看到兀术台老人手中舞动的、承载着文化融合使命的皮影,能看到幕布上那“华夏同文”四个照亮人心的大字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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