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长安,秋意已深,凛冽的寒风掠过城头,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向行色匆匆的路人。然而,与这日渐萧瑟的天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市靠近漕渠码头的一片区域,那里人声鼎沸,比往日更加喧嚣热闹,一股蓬勃的热流仿佛要驱散这深秋的寒意。一座新开张的店铺门前,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几乎阻塞了交通。崭新的黑底金字匾额高悬门上,在灰蒙蒙的天色下依然熠熠生辉,上书四个遒劲大字——“同文书局”。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跨越族裔隔阂、追求文化大同的宏愿,如同一面旗帜,吸引着长安城内无数渴望知识、希冀改变命运的目光。
书局门前并未像寻常商铺那样摆放着招揽顾客的杂货或小吃摊,而是别出心裁地设了一个简易却稳固的松木台子。此刻,台上正站立着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略显单薄却脊背挺直的年轻官员。他面容清癯,下颌线条分明,显示出超越年龄的坚毅,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有神,顾盼之间,闪烁着由内而外的自信与历经磨难后的坚定。他,正是数月前还蜷缩在崔氏门房角落抄书、衣衫褴褛、前途渺茫的书童,如今的新科寒门进士、现任京畿漕运司丞——江云舟。
命运的转折如此巨大,恍如隔世。三个月前,他还是豪门屋檐下连腰杆都无法挺直的贱奴;三个月后,他已身着象征着朝廷命官身份的青衫(虽布料普通,远不及世家子弟的绫罗绸缎,却被他浆洗得异常笔挺,一尘不染),站在了这万众瞩目的木台之上,面向芸芸众生,宣讲他的理想与信念。他手中紧紧握着一卷还散发着新鲜墨香的书籍,那是由他倡议、同文书局刊印出来的《科举应试精要》。这本书,凝聚了他悬梁刺股苦读的心得,结合了首届科举的切身体验与深刻反思,呕心沥血编撰而成。书中不仅详解经义策问的要点,更收录了实用的公文格式、算学基础,甚至还有如何应对考场突发状况的提醒,旨在为后来者,尤其是像他一样出身寒微、求学无门的学子,指明一条清晰可行、能够凭借自身才学跨越阶层的道路。
“……是故,科举之要,首在明心见性,坚定求索圣贤之道、报效家国之志;次在博览强记,于经史子集中汲取智慧,于民生疾苦中体察实情。”江云舟的声音清越激昂,虽不浑厚,却极具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压过了现场的嘈杂。他环视台下那些穿着各异、族裔不同,或因长期劳作而皮肤粗糙,或因营养不良而面色苍白,但眼中都燃烧着同样炽热渴望的年轻面孔,语气愈发激昂,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朝廷开此门径,意在‘不论门第,惟才是举’!此乃千古未有之创举!诸位——”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积蓄已久的力量全部迸发出来:“无论你来自杏花春雨的江南水乡,还是长河落日的大漠孤烟;无论你出身钟鸣鼎食之世家,还是贫寒困顿之蓬户;只要你胸怀经世济民之志,手握圣贤不朽之书,心中有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热爱,你便有资格,堂堂正正地立于这考场之上,以胸中所学论高低,以见识眼光定去留!此乃陛下之圣德,开辟之洪恩,亦是我辈寒门子弟,千年未有之机遇!望诸君勉力,勿负斯时!”
当“不论门第,惟才是举”这八个字,如同惊雷般清晰地滚过人群时,瞬间点燃了某种积压已久、几乎要被现实磨灭的情感。人群中,几个穿着明显是鲜卑部落风格、但已努力换上汉式儒衫的青年学子,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们彼此对视,眼中竟迅速蓄满了滚烫的泪水,那泪水中有激动,有多年被排斥的委屈,更有一种身份和价值被主流社会认可的狂喜与酸楚。
其中一个名叫秃发延的鲜卑青年,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打着补丁、边缘已被磨得发白的粗布囊。他颤抖着双手,用近乎虔诚的姿态,将布囊里所有的积蓄——一大堆磨损严重的铜钱,夹杂着几块小小的、成色不一的碎银——一股脑地、哗啦啦地倒在书局那光洁的柏木柜台上。那堆钱币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甚至隐约能闻到一股草原风霜与羊膻混合的、独特而质朴的气息。它们无声地、却又震耳欲聋地诉说着这几个胡族学子,为了抓住这缕改变命运的曙光,所付出的巨大代价——或许是变卖了过冬御寒的皮袄,或许是节衣缩食攒下的所有——和那份不容置疑的炽热决心。
这一幕,让周围所有看到的人,无论是汉是胡,是官是民,都为之动容。现场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唏嘘和敬佩的议论声。知识的价值,跨越族裔的追求,在这一刻得到了最直观、最震撼的体现。
江云舟看着这一幕,眼眶也瞬间发热、湿润。他深知知识的可贵,更深知这些异族学子要跨越语言、文化、习俗的重重鸿沟,去追求一个陌生的文明,需要付出何等的艰辛与勇气。他快步走下木台,推开拥挤的人群,亲自从书架上拿起几本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精要》,郑重地、如同交接某种神圣使命般,交到秃发延等人因激动而依旧颤抖的手中,然后用力地、鼓励地拍了拍他们结实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一种基于共同命运和理想的纽带,在眼神交汇中悄然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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