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考试结束,但长安城的紧张气氛并未随之消散,反而转向了另一个更为隐秘、也更为关键的焦点——阅卷。所有试卷被连夜、在重兵看守下糊名(将考生姓名籍贯密封)、并由专门的书吏誊录(防止笔迹被认出,确保公平)后,送入守卫森严、灯火彻夜不熄的文华阁。由王猛亲自坐镇,从朝中及地方精心挑选的二十位德高望重、学问渊博、品行端方的官员(其中特意兼顾了胡汉比例,有五位是通晓汉学的归附胡官)担任考官,开始了为期七天七夜不眠不休、近乎与世隔绝的阅卷工作。
文华阁内,烛火通明,日夜不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墨香、提神的茶碱味、熏香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脑力极致消耗的疲惫气息。考官们两人一组,交叉审阅,时而低声激烈讨论,时而伏案奋笔疾书,在专用的草稿纸上写下评语和等第建议,时而因一篇佳作而击节赞叹,时而因一份荒谬而摇头叹息。
争议,从一开始就存在,尤其是在审阅那些涉及《论华夷之辨》的策论试卷时,观点的碰撞尤为激烈,几乎要掀翻文华阁的屋顶。
当慕容翰那份观点鲜明、直言“华夷之辨在礼义不在血统”,甚至大胆提出“鲜卑旧俗中诸如收继婚、血亲复仇等亦有野蛮不合人道之处,当弃之如敝屣,拥抱更具包容与秩序的华夏文明”的试卷,在被揭开糊名,显露出“慕容翰,辽东襄平”的字样后,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
一位出身氐族、深受汉文化影响的考官拍案叫好,赞不绝口:“好!此子见识超卓,目光如炬!不囿于族群之见,敢于直面本族积弊,批判自身不足,直指融合之要害在于文明提升!文笔犀利,逻辑清晰,论证有力,当列优等!此真乃国家所需之栋梁也!”
然而,一位同样被选拔参与阅卷、出身鲜卑贵族、思想较为保守的老考官,却顿时面露难色,继而浮现怒容,花白的胡须气得直抖:“荒谬!狂妄!数典忘祖!此子身为鲜卑人,竟公然诋毁本族世代相传之习俗,简直是我鲜卑人之耻,是慕容部的叛徒!如此狂悖之言,不但不能取录,还应追究其不敬先祖、诽谤族誉之罪!若让此等之人上榜,岂不寒了万千归附胡人之心?”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迅速升级,其他考官也纷纷加入战团,支持者与反对者势同水火,引经据典,互相驳斥,文华阁内一时吵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几乎要挽袖子动手,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王猛始终沉默地听着,手中缓缓拨动着茶盏盖,待双方声音稍歇,他才缓缓起身,走到案前,从容地展开了另一份同样引起巨大争议的试卷。这份试卷的作者,是一名来自江左的汉人士族子弟,家族在魏晋时便是高门。
“诸公,暂且息怒,请看这一篇。”王猛的声音平和,却自带一种镇场子的威严,让阁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手中的试卷上。“这位汉家学子,在策论中直言不讳,猛烈抨击魏晋以来门阀制度之弊,称其‘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乃国家之蠹虫,堵塞贤路,与胡族部落中的贵族世袭、压制平民,本质无异,皆为天下之大害。他认为,陛下开科举,正是要打破这千年坚冰,无论胡汉,唯才是举,乃千古德政。”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位要求惩治慕容翰的鲜卑老考官,以及另外几位面露赞同之色的、出身汉人士族的考官,淡淡问道,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若按诸公之意,慕容翰直言本族旧俗之弊,便是不敬先祖,当受惩处。那么,这位汉家学子,直言门阀之弊,抨击的可是在座某些诸公的家族根基、先辈赖以立身的制度,是否也算不敬先贤,诽谤时政,更应当严惩不贷,甚至祸及家族呢?”
一番话,问得那几位考官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陷入了逻辑的死胡同。王猛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标准必须统一,法律(或者说取士标准)面前必须平等。若因言获罪,那么无论是胡是汉,只要说了“真话”、“逆耳之言”,触及了当权者或某一群体的利益和观念,就都要被惩罚,这岂不是回到了文字狱、党同伐异的黑暗老路?与冉闵深恶痛绝的石赵暴政何异?与陛下倡导的“惟才是举”、“直言极谏”的精神何符?
争议最激烈的那晚,子时已过,阁内依旧灯火通明,争吵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僵持不下。就在这时,阁外传来内侍清晰的高声唱喏:“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是一惊,慌忙起身整理衣冠,跪地迎驾。冉闵穿着一身宽松的常服,并未让人提前通传,径直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熬夜的倦意,但眼神依旧清澈锐利,仿佛能洞悉一切。
“平身。”他摆了摆手,直接走到那堆被特意挑出来、争议最大的考卷前,随手拿起几份翻阅,“朕听闻,诸公为了几份卷子,争论了数日,僵持不下?都是为了国选贤才,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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