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木盒子被取走后的第三日,傍晚时分,范阳节度使府的书房外,响起了清晰的叩门声。
值守的亲卫警惕地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袍、未戴冠冕、仅以一根木簪束发的青年。他身形挺拔,面容清癯苍白,眼神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蕴含着无尽的悲恸、挣扎与一丝决绝。正是那位传说中早已投井自尽的范阳卢氏幼子——卢玦。
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只是双手捧着那个空空如也的檀木盒子,对着门内朗声道:“罪民范阳卢玦,求见陛下。”
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仿佛放下千钧重担后的疲惫与释然。
冉闵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到来,并未感到意外,只是挥退了左右亲卫,只留下李农在侧。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三张神色各异的脸。
卢玦走进书房,将空盒轻轻放在地上,然后缓缓掀开了自己斗篷的兜帽,露出了那张虽然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脸。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猛地扯开了自己青袍的前襟!
烛光下,他瘦削的胸膛和腹部,赫然布满了纵横交错、狰狞可怖的疤痕!有鞭痕,有烙铁印,有刀疤,甚至还有几处似乎是野兽撕咬留下的痕迹!这些伤痕层层叠叠,无声地诉说着他曾经遭受过的、难以想象的酷刑与磨难。每一道伤疤,仿佛都在低语着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
“段兰杀我满门一百三十七口!”卢玦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的仇恨,“男丁斩首,妇孺充营妓,老者填沟壑!我父……我父被绑在马后,活活拖死!我娘……我姐姐……”
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眼眶瞬间红了,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让泪水流下来,仿佛泪水会玷污了这血海深仇的肃穆。
“我侥幸未死,被老仆拼死藏在尸堆中,才逃过一劫。这些年,我像阴沟里的老鼠,隐姓埋名,苟延残喘,忍受着这满身的伤痛和蚀骨的仇恨!”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冉闵,“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看着段兰覆灭!看着他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段兰死了,死在陛下刀下,我卢玦……感激陛下!”他说着,竟真的对着冉闵,重重磕了一个头,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但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感激却迅速被另一种激烈的情绪所取代——那是失望,是愤怒,是不解!
“可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的语气,“陛下如今推行的这些新政,广授田亩,兴修水利,看似普惠众生,实则是在断送我们这些劫后余生的世家大族最后复起的希望!”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要将胸中的块垒尽数吐出:“您将土地分给那些贱民和胡虏!您动用民力去开凿那些不知能否成功的水渠!您打破了旧有的尊卑秩序!这天下,这幽州,难道以后就不再需要诗书传家、明晓礼仪的世家来维系风化、治理地方了吗?!您这是要让我们卢氏,还有那些可能残存下来的家族,永远沉沦,再无出头之日啊!王侍郎……王侍郎他若在天有灵,难道愿意看到他所效忠的朝廷,行此……此近乎绝户之策吗?!”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将多日来的压抑、对新政的抵触、以及对王谦复杂的情感(既有对其人品的敬佩,又有对其“助纣为虐”的不解),彻底爆发。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卢玦粗重的喘息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冉闵静静地听着他的控诉,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既未动怒,也未解释。直到卢玦的情绪稍稍平复,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
“你说完了?”
卢玦梗着脖子,胸膛依旧剧烈起伏,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固执地守护着自己最后的立场。
冉闵没有直接回答他的任何质问,而是对一旁的李农微微颔首。李农会意,转身从书架的暗格中,取出了另一个体积稍大的木匣,恭敬地放在冉闵面前的案几上。
冉闵亲手打开木匣。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叠泛黄的、有些甚至边缘已经破损的旧纸稿,以及几卷抄录工整的新册。一股陈旧的墨香和淡淡的霉味弥漫开来,仿佛打开了尘封的历史。
他将最上面的一份旧稿拿起,递给卢玦:“你看看这个。”
卢玦疑惑地接过,目光落在纸稿上那熟悉的、磅礴大气的笔迹时,浑身猛地一震!这是他曾祖父卢谌的笔迹!这是一份关于治理桑干河水患、兴修水利的方略草案!上面还有他祖父、父亲陆续添注的笔迹,那些熟悉的字迹,瞬间将他拉回了童年书声琅琅、父慈子孝的时光,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湿润了。
他颤抖着手指,一页页翻下去。里面详细记录了卢氏先祖对幽州水系的考察,对民生疾苦的关注,以及那些未能完全实施的、利在千秋的宏伟蓝图。字里行间,流淌着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士大夫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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