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庸关东侧,这是一片被岁月和战火刻意遗忘的角落。不同于西、南两侧经过历代修葺加固、布满防御设施的主城墙,这里地势更为险峻奇崛,岩壁如刀削斧劈,几乎垂直上下,下方是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只听风声呼啸的幽谷,令人望之目眩。仅在岩壁中段,隐约可见一些残破不堪、早已被厚厚苔藓和顽强藤蔓彻底覆盖的木质结构遗迹——那是一条始建于前朝唐代、用于沟通燕蓟与塞外、但早已废弃湮灭数百年的古栈道。岁月和风雨早已侵蚀了它的躯干,只留下一些朽烂的骨架和深深嵌入岩石的孔洞,诉说着曾经的存在。
此刻,在这片连最敏捷的猿猴都难以立足、被所有人视为绝地的区域,一场无声却更加惊心动魄、凝聚了信念与牺牲的攀登正在上演。与张举部下那种野性的、充满力量感的攀爬不同,这里的攀登,带着一种文人的执拗与决绝。
三百白衣营士子,这些数月前还在太学中挥毫泼墨、吟诵诗书、辩论经义的年轻人,此刻却像最坚韧的山民一般,利用着岩石的缝隙、突出的树根、以及那些残存栈道腐朽却依旧坚固的骨架,艰难而坚定地向上攀爬。他们没有羯族战士那样与生俱来的山地天赋和长期严酷训练出的体魄,他们所依仗的,唯有胸中那股为同胞复仇、为文明存续而燃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熊熊烈火,以及……王谦留给他们的最后一份、无比珍贵的礼物——知识与远见。
在出使前,王谦通过多方考证尘封典籍、查阅前朝档案和秘密渠道获取的信息,绘制了极为详尽的北疆山川险要图,其中,便重点标注了居庸关东侧这条几近湮灭、被所有人忽视的唐代古栈道遗迹。他在最后一份送回邺城的密信中,以他一贯的严谨写道:“……东侧唐栈,虽表面朽坏殆尽,然其根基深嵌岩体,异常牢固,且岩壁因古栈开凿,多有可借力之缝隙与凹陷,较之它处更为易行。若遣忠勇死士,备以钩索,以奇兵袭之,或可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效,当为破关之另一蹊径……” 这份用生命换来的、凝聚了智慧的情报,如今成了白衣营手中最锋利的、刺向敌人软肋的破敌之钥。
然而,遗迹终究是遗迹,数百年的风化雨蚀不是仅凭信念就能弥补。最危险的一段,位于距离崖顶尚有十余丈的地方,那里有一处近三丈宽的完全断裂带,原有的栈道木板早已朽烂无踪,被山风卷走,只留下光秃秃的、湿滑的岩壁和几个依稀可辨的、用于固定横梁的、深邃的石孔,仿佛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横亘在眼前。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们去寻找更复杂的工具或更漫长的路径,每多耽搁一刻,正面战场和张举将军那里就多一分危险。
“搭人梯!”领队的太学生,名为陈望,正是那个曾在宫门前捧着父亲断箭、眼神如孤狼般请缨的青年。他此刻脸上沾满污泥和汗水,被岩石划破的伤口渗着血丝,眼神却亮得吓人,声音因激动和用力而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领袖力量,“《礼记》有云:礼时为大,顺次之,体次之,宜次之,称次之——意思是说,合乎时宜是最重要的!识时务,知权变!此时不攻,不择手段,更待何时?!为了死难的同袍,为了王侍郎,为了我们身后的华夏文脉!上!用我们的身体,架起通往胜利的桥梁!”
没有犹豫,没有退缩,甚至没有多余的言语。一种崇高的、悲壮的默契在三百士子心中达成。
最底层,几名身材相对魁梧、平日或许以力气见长的书生,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岩壁,扎稳马步,用肩膀死死顶住上方同伴的脚底,将自己的身体化作了最坚实的基石。第二层的士兵则踩在他们的肩膀上,同样以身体作为支点,忍受着巨大的压力和恐惧。如此层层叠加,一个由血肉之躯搭建的、摇摇欲坠却又坚定无比、闪耀着人性光辉的人梯,在这千仞绝壁之上,在这死生之地,硬生生地架了起来!这是一幅足以撼动任何铁石心肠的画面。
最顶端的,是队伍里身形最瘦弱、年纪也最小、平时在太学中以聪慧文静着称的书生,名叫谢攸。他脸色苍白如纸,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强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同伴沉重的、沾满泥土的战靴踩在他单薄的、几乎能感受到骨骼的肩膀上,巨大的压力让他瘦弱的身躯不住地颤抖,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他的双手死死抠住头顶上方一块略微突出的、粗糙的岩石边缘,指甲因极致用力而翻起、崩裂,鲜血顺着虎口崩裂的伤口不断涌出,滴落进脚下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之中,消失无声。
“快!快啊!”陈望在下方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呕出的血块,充满了焦灼与心痛。他看着谢攸那不断滴落的鲜血,看着他那因极致痛苦而扭曲却依旧倔强、不肯放弃的侧脸,心如刀绞,却又无比自豪,眼眶湿热。这就是他们白衣营!这就是汉家的读书种子!笔,可写锦绣文章,载道于后世;躯,亦可作登天之梯,殉道于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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