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在七月的烈日下如同一条狂暴的土黄色巨龙,奔腾咆哮,浑浊的浪涛挟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大量泥沙、断枝残叶,甚至偶尔可见的动物尸体,猛烈拍击着魏军工兵部队冒着箭雨连夜架设的浮桥。桥身在激流持续不断的冲击下不住颤抖、呻吟,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可能散架。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土腥气,以及一种……若有若无、随着距离拉近而愈发浓烈、令人肠胃翻腾、几欲作呕的**气息。
冉闵勒马立于北岸一处高坡,玄色大氅在燥热的河风中猎猎作响。他面无表情,目光如最冷静的鹰隼般扫过宽阔而湍急的河面。对岸,先锋军的旗帜已然在远山黛色的背景下高高扬起,代表着大魏的兵锋正稳健地向北推进,撕开段部的第一道防线。然而,他的视线很快被河岸边的景象牢牢吸引,那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瞬间凝结起比万年冰川更冷、更硬的寒意,仿佛能将奔腾的河水冻结。
靠近河岸的浅滩和淤泥中,散布着令人头皮发麻、触目惊心的景象。几队士兵正沉默地、面色铁青地用长竿和绳索,从浑浊的河水里、从粘稠的滩涂上,打捞起一具具残缺不全、形态扭曲的尸体。那些尸体,无一例外,手足皆被齐根砍断,创口处被河水泡得发白、肿胀、腐烂,吸引着成团嗡嗡盘旋的绿头苍蝇。有些尸体显然已被丢弃多时,面目模糊难辨,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有些则似乎是不久前才被抛弃,扭曲的脸上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痛苦与无边的恐惧,空洞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们,都是被段兰下令虐杀的汉奴,被当作“礼物”扔在魏军北上必经之路旁。
三十里河滩,放眼望去,竟散布着数百具这样的尸骸!断肢与躯干分离,如同被随意丢弃的、破败不堪的玩偶,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仿佛一片由人体残肢铺就的、通往地狱的道路。浑浊的河水不时冲刷着这些残缺的、开始膨胀的躯体,仿佛连天地都在为之悲泣呜咽。一些刚入伍不久的新兵看到这人间惨状,忍不住跑到一旁剧烈地呕吐起来,胆汁都几乎吐出;就连那些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的老兵,也面色铁青,紧握兵器的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发白,眼中燃烧着压抑的怒火。段兰的恐吓手段,其残忍程度,其丧心病狂,甚至超出了最坏的预估。这已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对抗,而是人性与兽性最**、最彻底的分野。
一名校尉快步跑到冉闵马前,声音因愤怒和压抑而沙哑不堪:“陛下,沿岸……沿岸已发现不下四百具遗体,皆为我汉家百姓,妇孺老幼皆有……段贼……丧尽天良,人神共愤!”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
冉闵没有立刻回应。他缓缓策动战马,沿着泥泞的河岸前行,目光从一具具惨不忍睹的尸体上扫过。那冰冷的视线,仿佛要将这人间地狱的景象,一寸寸地、深刻地刻入自己的灵魂深处,永世不忘。他看到一个孩童大小的躯体,蜷缩在泥泞中,小小的手掌徒劳地伸向虚空;看到一个老妇,银发散乱沾满污泥,无手的双臂以一种绝望的姿态伸向天空,仿佛在质问不公的老天。空气中弥漫的死亡与绝望,几乎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终于,他在一片稍微开阔、尸体相对集中的河滩停下。这里,十几具遗体刚刚被士兵们忍着悲愤并排安置,盖上简陋的、散发着霉味的草席。风吹起草席一角,露出下面青紫色的、被水泡得变形的断肢。
“葬了。”
皇帝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淬了冰、浸了血的刀锋,瞬间割破了河风的呜咽与浪涛的喧嚣,清晰地、冰冷地传入周围每一个将士的耳中。那声音里没有咆哮,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沉淀到极致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冰冷与决绝。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浑浊咆哮的河水,望向更北方那片被胡尘笼罩、哭泣的土地,补充道,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每埋一具遗体,就在旁边,给朕插上一根柳枝。要新鲜的,能活的。”
命令被迅速而沉默地执行。士兵们怀着沉重如铅的心情,在河岸旁相对干燥的高地上,奋力挖掘出一个个墓穴,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受尽苦难、最终惨死的同胞遗体安葬。没有棺木,只有一抔黄土,掩尽风流,掩尽这世道的残酷。然后,他们砍来无数新鲜的、带着嫩芽的柳枝,削去多余的枝叶,只留主干,一根根,笔直地、倔强地插在每一座新坟旁边,如同为逝者树立的、无声的墓碑。
柳枝,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树木,折枝插土即活,象征着生生不息,生命不绝。同时,在汉家悠久的文化中,柳亦谐音“留”,蕴含着挽留、纪念、依依不舍之意,此刻更寄托着让死者安息、生者不忘的深意。
随着安葬工作的进行,一片新栽的、在风中微微摇曳的柳林,开始沿着滹沱河北岸,迅速延伸开来。那点点在血色与黄土映衬下格外醒目的新绿,在这片被死亡和悲愤笼罩的土地上,倔强地挺立着,仿佛一道用生命和意志构筑的绿色长城,无声却坚定地宣告着:杀戮,无法灭绝希望;暴行,只会催生更坚定的复仇与守护。这些柳枝,他日成林,便是这场惨案最永恒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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