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六月,本该是荷香漫溢、市井喧嚣的时节。然而,这一日的清晨,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死寂之中。天光未亮,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郭,仿佛连天地都屏住了呼吸。通往皇宫的朱雀大街上,不见往日的车水马龙,只有一辆辆装饰简朴的马车,如同沉默的幽灵,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辘辘声。车帘低垂,将车内文武百官心事重重的面容遮掩在昏暗里,只偶尔从缝隙中透出几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沿街的商铺虽已卸下门板,却少见伙计吆喝、顾客盈门的景象。几个早起的小贩聚在巷口,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不时惶恐地瞟向皇宫那巍峨耸立的飞檐斗拱,眼神中交织着难以言说的忧虑与对未知的恐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连偶尔掠过的晨风,都带着一丝不祥的凉意。
显阳殿内,十二道沉重悠长的晨钟余韵,仍在雕梁画栋间久久回荡,每一声都仿佛敲击在殿内肃立的每一个人心上。巨大的空间里,檀香的烟气袅袅盘旋,与从高窗透进的、尚且微弱的晨曦交织在一起,映照出悬浮在空中的微尘。文武百官按照品级高低,分列丹墀两侧,如同泥塑木雕般纹丝不动。文官队列以老成持重的崔嵩为首,人人身着深色朝服,手持玉笏,低眉敛目,试图掩饰内心的波澜;武将行列则以太尉李农、镇北将军周威为首,铁甲在摇曳的烛火与渐强的天光下泛着冷硬凛冽的光泽,他们挺直脊梁,眉宇间凝聚着肃杀之气。殿内静得可怕,连衣料最轻微的摩擦声、呼吸间最细微的起伏都清晰可闻,一种混合了昂贵檀香、冰冷金属、以及因紧张而渗出的汗味的复杂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开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所有的目光,或坦然地直视,或小心翼翼地偷觑,最终都无可避免地聚焦于丹墀之上、御座之中那个高大魁梧的身影。
冉闵,这位凭借赫赫军功奠定基业、登基未久的铁血帝王,身着一袭玄色龙袍。袍服之上,以金线精心绣制的日月星辰纹章,在烛火跳跃与日光初升的光影变幻下,流转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冰冷而威严的光芒。他并未如礼制要求那般正襟危坐,而是微微向后倚靠着御座,一只手肘随意地撑在鎏金扶手上,骨节分明的指尖,正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一卷军报已然起毛的边缘。那卷轴显然已被翻阅多次,边缘略显破损磨损,无声地诉说着其中承载的、来自北疆的紧急与沉重。
他没有立刻开口,深邃如寒潭的目光,如同鹰隼般缓缓扫过殿下每一张面孔。那目光中带着久经沙场者特有的洞察力与审视,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视人心深处。每一个被他目光掠过的大臣,都不由自主地心生凛然,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或垂下了眼睑。良久,他才将手中那卷承载着千钧重量的军报,看似随意地轻轻放在御案之上。然而,那一声轻微的“啪”响,在极致寂静的大殿中,却如同惊雷般清晰,重重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段部鲜卑,”冉闵终于开口,声音并不高亢,却像淬炼了千锤百炼的精钢,冰冷、坚硬,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扣留了朕的使团。”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第一个惊雷般的消息在群臣心中炸开,引发一片无声的惊涛,然后才抛出更具体、也更屈辱的条件,“他们索要战马三千匹,作为放人的条件。”
他再次顿了顿,给予群臣消化这**裸勒索的时间,然后才抛出那个核心的、决定未来走向的问题,声音沉缓却重若千钧:“诸卿以为,朕当如何应对?”
短暂的死寂,如同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宁静。随即,殿中如同被投入滚烫热油的冷水,瞬间沸腾起来!
“陛下!”太尉李农率先出列,身上的铁甲叶片随着他激昂的动作铿锵作响,声若洪钟,震得殿内梁柱似乎都嗡嗡回应,“段兰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当年石赵强盛之时,此獠便屡犯我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村落化为焦土,百姓沦为冤魂,其罪行罄竹难书!如今见我大魏新立,根基未稳,竟敢如此猖狂,扣押天使,勒索军资!此风断不可长!若此番退让,则四夷窥伺,边患永无宁日!臣请陛下即刻发兵,北伐段部,扬我国威,以儆效尤!用铁与血,告诉那些心怀不轨的胡虏,大魏的尊严,不容践踏!”
李农话音未落,武将队列中便响起一片激昂的附和之声,多位将领下意识地按紧了腰间剑柄,怒目圆睁,胸膛因愤怒而剧烈起伏,显然已被段部的嚣张行径彻底激怒,熊熊战意如同实质般在队列中弥漫开来。
“万万不可!陛下,万万不可啊!”老臣崔嵩颤巍巍地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刺骨的金砖地面,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急迫,“陛下明鉴!去岁为平定石氏余孽,接连大战,国库已然耗空,仓廪为之空虚,各地府库几乎能跑马!今春以来,朝廷耗尽心力,好不容易才安置了数十万流离失所的百姓,发放种子耕牛,鼓励垦荒,各地才刚有了一丝复苏的迹象,田野间才重新见到了稀稀落落的禾苗。若此时大举北征,粮草从何而来?难道要再次向刚刚喘息的百姓加征吗?徭役从何而征?难道要让刚刚回归田地的青壮再赴死地吗?一旦边境战事迁延,国内再生民变,则内外交困,大局危矣!陛下,老臣泣血叩请,三思啊!北伐之事,当从长计议,待我大魏休养生息,国力充盈,再图后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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