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天启二十六年冬,先帝骤崩于含章殿,未立储诏,举朝惶然。龙榻余温未散,紫宸殿暗流汹涌,唯先帝枕边留下一道朱砂密谕,墨迹暗如凝血,昭曰:“加封大司马沈充为大将军,总摄朝政,承朕遗志,择贤嗣统。”
一纸千斤,压得九重宫阙喘不过气。
沈充,字显易,家世起于微末却骤登巅峰,三代之间由边郡刀笔吏至总摄朝政大将军,轨迹之剽悍,堪称开国二百余载前所未有之盛况。
沈氏本陇西戍卒之后,至沈充祖父沈戡,始为敦煌郡刑曹掾,以精律法、善断狱渐得升迁。其父沈固,太雍年间任凉州刺史府主簿,适逢羌乱,刺史战殁,沈固独守粮道三月,保全六郡军资,由此授封关内侯,沈氏始有爵。
沈固深谙边鄙武勋易遭抵制,临终前令三子分途而为。令长子沈轶继武职,掌北军射声校尉;次子沈??入御史台,武转文阶;而幼子沈充,时年十五,独被送往首都丰安,拜大儒郑瑄后人郑峤为师,改换门庭。因此沈充既承父辈军中香火情,又得清流文脉加持。两年后,被举荐入尚书台为郎,兼领羽林郎。沈氏文武两道,自此贯通。
嘉祥十七年,沈充救护彼时还是太子的先帝于秋狝惊马事故,从此入选东宫属官;十八冬,以太子洗马身份,献分化匈奴三策有功,特旨破格加封光禄大夫,赐紫金鱼袋,准参议朝政;十九年冬,赐婚齐王嫡女庆云郡主;天启六年春,江南漕运案发,沈充奉旨查办,漕运不出三月复通,即晋大司农,领全国钱谷;十一年秋,漠北告急,沈充请命督军,遂拜大司马,赐剑履上殿,总领天下兵马。
先帝晚年沉湎丹术,朝政实则早已暗移沈氏手中,得择贤遗照之后,沈充更是权倾寰宇。腊月朔日,沈充白衣佩剑直入宣政殿,身后甲士如墨云垂地,满朝朱紫屏息垂首,听他嗓音沉冷如铁磬:
“九皇子策,仁孝天成,可承大统。”
短短十二字,朝野皆惊。
九皇子景策,生母为浣衣局宫女,因容色出众得先帝临幸,诞育皇子后却“暴病”于淑妃的漪兰殿。淑妃本育有宠冠诸子的三皇子,将襁褓中的婴孩接来不过是为博取贤德之名。景策在淑妃宫中长至十一岁,便被遣至冷宫别苑静养,形同废黜,在朝中无半分根基。
腊月初五,北风卷着残雪掠过宫檐,十八岁的景策自别苑步出。玄甲映寒光,铁衣覆霜华。三军肃立,万戟如林。午时三刻,景和殿钟鸣九响。新帝登基,诏告天下:
“朕承天命,统御四海。自即日起,改元熙和,大赦罪愆。愿新政如熙光普照,天下和睦。”
继位后,新帝依制守孝,素服斋居于偏殿,这于景策而言,与过往十八年并无不同。
不批奏章?他本就无章可批;不闻军国?他从来未触权柄,不过是素麻换下了旧葛,从别苑的破落院子,挪到了这更宽敞些的牢笼;不听音乐?他辨不出宫商角徵,只曾在凛冽北风中,听取寒鸦聒噪与漏夜更梆。垂拱坐于九龙椅上,听着阶下“陛下圣明”的山呼,他只觉得那御座雕龙硌得背脊生疼,硌得他必须挺直腰杆,演完这出早已写定结局的戏。
至于不婚娶……
这最后一条,曾让景策心下掠过一丝极淡的、自嘲的侥幸。
他想,沈充或许会让他就此孤绝下去,不及冠,不立后,无妻族,无后妃,无子嗣,彻底斩断一切可能攀附的枝蔓,做一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的傀儡,如此大司马大将军才能高枕无忧。
这样或许反倒更好,因为他心里早早地就住进了一个人,只是那人如隔云端,连妄念都显得太过奢侈。他甚至已开始习惯这冰冷的皇座,如同习惯别苑永远煨不热的炕。
可谁都没想到,熙和元年三月,春风初渡太液池,碎冰声如环佩相击。朝堂之上,沈充立于白玉阶前,在满朝文武凝固的呼吸间,缓缓宣告嫡女即将入宫的旨意。
殿外桃枝犹带残雪,殿内炉烟陡然一颤。
国丧未逾三月,举目皆为缟素。按祖制,帝王须守孝二十七个月,此为大丧。即便以日代月服满二十七天,一年内,帝王大婚迎后、中宫仪典、凤印册宝皆不可行。满朝朱紫面面相觑,勘不破这步棋的玄机,就连御座上的景策都指尖微凉,不可置信。谁都知晓沈充藏谋鼎之志,无权无势的少年天子,除却一副清艳绝伦的皮囊,便再无值得押注之处。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大将军,根本无须将掌上明珠送入晦暗未明的九重宫阙,且不是以中宫之名。
最终,册封沈充嫡女沈韶的诏书,品级落在贵妃的位份上。
后宫品级,皇后之下,贵、淑、德、贤四妃如四柱擎天,其下九嫔列星,二十七世妇与八十一御妻如云若雨。无中宫之名,便予之极致尊贵。贵妃为四妃之首,仪同副后,珠冠翟衣皆按旧例增饰九凤纹。
沈氏韶,表字佳期,彼时刚满及笄之年,国色天香,风华正茂。世人皆称其容色倾国,冠绝大晋,更是丰安城内最矜贵的名门闺秀,亦是景策心头萦绕多年,不敢宣之于口的倾慕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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