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铁山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到那张单人沙发旁的。
他坐下时,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骤然放入狭小空间的木板,与他平日修理物件时的灵活沉稳判若两人……他双手紧紧捧着那只白瓷茶杯,仿佛那不是茶杯,而是一件需要全力才能捧稳的珍贵易碎品。
滚烫的茶水温热着他粗粝长茧的掌心,那热度似乎沿着手臂的经脉,一路灼烫到他有些发懵的头脑和擂鼓般的心脏。
他不敢抬头,视线死死锁在杯中微微晃动的、清亮的茶汤上,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舒展开的碧绿茶叶!
鼻腔里萦绕着饼干刚出炉的甜香和王姨泡的、他最常喝的、廉却醇厚的炒青茶香,但这熟悉的味道,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与晕眩!他的耳畔反复回响着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话!
“陈师傅,喝杯水,歇一下吧。”
这句话在他脑海里自动循环播放,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原本已努力维持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叠叠、无法止息的波澜……
『星妍同志……她主动跟我说话了。』
不是在被逼到角落时的应激反应,不是隔着王姨或孩子们的传话,而是清晰的、直接的,甚至带上了一个称谓——“陈师傅”!这个普通的、甚至带着点距离感的称呼,从她口中说出,却仿佛被赋予了某种赦免与接纳的意味。
他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不受控制地发热、发潮,只能拼命低着头,用力眨着眼睛,试图将那不合时宜的湿意逼回去!他不能失态,绝不能。……他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又慢又轻,生怕惊扰了此刻空气中那脆弱而珍贵的平衡。
王姨将陈铁山这一切细微的、极力克制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既为这来之不易的进展感到欣喜宽慰,又为这个沉默隐忍的汉子感到心酸!她脸上堆起更加热情的笑容,声音也放得格外柔和,试图用这种家常的温暖来化解他的紧绷!
“铁山啊,别光捧着,趁热喝呀。”
“这饼干是今天新烤的,放了杏仁片,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她说着,又将盛着饼干的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陈铁山这才像是被点醒了一般,连忙“哎”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他依言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小心地吹了吹气,然后喝了一小口。温热的茶水流过喉咙,稍稍抚平了一些他内心的翻江倒海。
他又伸手拿了一块烤得金黄、嵌着杏仁片的饼干,动作依旧有些笨拙,仿佛那双能精准修理各种精密零件的手,在此刻有些不听使唤!他将饼干送入口中,机械地咀嚼着,甜香酥脆的口感在齿间弥漫开。
但他几乎尝不出具体的味道,全部的感官仍处于一种,过度震惊后的迟钝状态……他的注意力,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总是不由自主地、极其隐晦地,飘向阳台的方向。
阳台与客厅相连,推拉门敞开着,只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妈妈的身影就在那片明媚的阳光里。
她背对着客厅,微微弯着腰,正用他带来的那个铜质洒水壶,细致地给每一盆花草浇水……她的动作很慢,很轻柔,水流均匀地洒在土壤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在进行一场安静而虔诚的仪式。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瘦削、但已不再像以前那样,佝偻单薄的肩线,也照亮了花架上那些沐浴在水珠下的生命——杜鹃的红愈发娇艳,雏菊的黄更加鲜亮,多肉们肥厚的叶片饱含水光,如同翡翠玛瑙。
她的存在,与那片生机盎然的小花园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静止却又充满内在动力的画面,安宁得让人不忍打扰!
我坐在靠近餐厅的位置,手里也捧着一杯茶,目光在客厅里、略显局促的陈铁山,和阳台上静谧的妈妈之间悄悄流转……心中涌动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主要是巨大的欣慰,如同暖流般冲刷着四肢百骸。
我清楚地知道,妈妈刚才那一句简单的招呼,对于陈铁山而言意味着什么,对于这个家而言又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一句话,它是一个信号,一个标志,象征着妈妈内心那座坚冰堡垒,终于从内部开始融化了。
她开始尝试着,一点点地,重新与这个曾让她恐惧和排斥的、外部世界建立连接,哪怕这连接的第一步,只是对一个她曾极力回避的人,说出一句最平常不过的客套话。
我看到陈铁山偶尔偷瞄阳台时,那眼神中迅速闪过的、混杂着感激、惶恐、希望与深切悲伤的复杂情绪,也看到他在察觉到我目光时,立刻垂下眼帘、恢复那副恭谨模样的迅速!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将他所有的情绪都压缩在了,那副坚实却略显隐忍的躯壳之内。
小雅姐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她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
她没有像平时那样活泼地大声说笑,而是安静地吃着饼干,一双灵动的眼睛却不时好奇地看看陈铁山,又看看阳台上的妈妈,似乎在努力理解和消化眼前这微妙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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